第31章 不归类档案

浑浑噩噩回到家，熹马·蓮像一团散架的机械零件，被疲惫和无力拖拽着，一头扎进床里，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下意识张口，想唤醒智能管家播放一段音乐，舒缓一下自己的神经。可白噪音的背景里却传来那道冷冰冰的系统男声：

“对不起，您在太虚网的权限暂时遇到使用权限控制，请稍后再试。”

这一刻，熹马·蓮心里“咯噔”一下。

这也太欺负人了——没有任何证明、没有任何解释，连最普通用户的播放权限都被无声封禁。

离开系统仿佛掉进一片空白，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只有自己不甘心的回声在颅内震荡，像无数小虫子在墙壁里爬动，越抹越痒，越抹越疼。

他索性翻身，让身体陷进床垫的另一侧，不再抵抗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许久之后，他的呼吸慢慢平稳，睡意潜入。

梦境悄然生成。

他站在一片蒙着雾气的湖边。

一艘小船在湖心孤独地飘着，船头站着一个背影模糊的中年男人，穿着和他父亲旧照片里极为相似的风衣。他回头望了一眼，面目模糊，却有种令人心碎的熟悉。

随后，他看见片山俊之，坐在那艘船尾，正低头摆弄一块旧电子手表。风吹动他的衣角，他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你一直没问，他有没有回来过。”

湖边的芦苇轻轻响起一声女孩的呼唤，声音很轻：“蓮……”

熹马·蓮猛地从梦中醒来，额头有些冷汗，但心中意外地平静。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忽然坐起身。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梦境并非太虚网模拟出来的模式产物，而是自己内在的召唤。

天光未亮，熹马·蓮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他没有在城市交通平台预约标准网约车，也没有启用太虚网地图模块。

既然系统剥夺了自己的权力，那就任性的抛弃系统一次又何妨！

他登录了一个灰域账户，通过灰币支付系统订下了一辆黑市网约车，目的地：东海沿岸的岩港区——数据档案所附近。

这个账号和里面的灰币恰恰是三个月前熹马·蓮在接管新项目后，经过几个日夜与一个镜像劫持黑客入侵按键斗智斗勇大获全胜后截获的一个黑客冷钱包信息。

曾经尝试提交公司归档，却显示信息错误，无法归档。没想到这一刻却派上了用场，否则熹马·蓮想临时注册灰域账号都需要一个月的审核期才能通过使用权限。

熹马·蓮输入一串授权码，订下了一辆前往东海的黑市网约车。

界面上，灰域服务的标准提示框弹出：

「  该车辆不具备太虚网保险覆盖。请确认本次行程产生之任何事故、延迟、非结构性风险概不负责。

本平台承诺：无上传、无识别、无记录。

一段不被任何人记住的旅程，费用：  2,800  灰币。」

熹马·蓮点下确认。

他知道这辆车不会出现在任何记录链中。没有预估时间、没有用户评分、没有路线图保存，也没有情绪同步记录。

这意味着：这一段旅程，将不被社会系统记住。

熹马·蓮决定在把和片山俊之的东海数据研究所同时被黑客入侵这一切被弄清之前，不能节外生枝被系统跟踪。

他现在被停职调查，既然系统不信任他了，他的所作所为只可能被贴上内鬼的标签。

凌晨五点，车灯昏黄，一辆锈迹斑斑的电油混合老爷车缓缓停在熹马·蓮家门口。

车身是一种上世纪末的金属绿，车门摇摇欲坠，内饰布满裂纹却还干净。

司机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熹马·蓮上车。

车门合上，熹马·蓮下意识想找安全带的扣口，却被破旧的布座椅边缘划了一下。

他微皱眉，悄悄把手抽回来。车头仪表盘像是上世纪遗留的老机型，几颗灯泡在铁皮板后扑闪不定。他一度怀疑这车连行驶都是靠信仰在撑。

司机是一位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脸色黝黑、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男人，一边操作着方向盘，一边哼着一首听不出旋律的旧歌。车里飘着廉价薄荷烟的味道，混着机器油渍，竟莫名有点安心。

“头一次坐这种车吧？”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熹马·蓮一眼，像是看穿了他心里的七上八下。

熹马·蓮微微点头：“是啊……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来坐这个。”

“没事儿。”司机哈哈一笑，嗓音沙哑却带着暖意，“头一次嘛，谁不是怕。你要是没怕，那才是怪了。”

熹马·蓮轻声问：“这车，不会被系统监测到吧？”

“哟，这你放心。”司机一边转方向，一边拍了拍车顶，笑着说，“这辆老伙计可是我亲手改的，啥太虚网信号、太虚网缓存，全断了。”

熹马·蓮苦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司机嘴角一咧，接着说道：

“现在AI全接管了，我们这年纪的老骨头都被扫地出门了。一看你就是系统里的人物。可你要知道——”司机从从反光镜里看了看熹马·蓮说。

他语气一转，眼神瞥向窗外渐暗的隧道边缘，“这年头，系统给你饭吃，顺便也把你连心带魂打了个包，一起收走，他随时用你培训着准备替代你的廉价工人。”

熹马·蓮沉默。

“你知道我原来是干嘛的吗？”司机一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摆了个无奈又带点调侃的手势。

“三证齐全的驾校金牌教练。教出来的学员，至少有上万人次的驾驶动作被系统采样、建模、优化。结果等AI自己进化成熟了，我这些习惯、经验全都成了它的素材库，剩下的活人我，却被一脚踹出了数据池。”

“后来呢？”熹马·蓮低声问。

“后来啊……”司机笑了笑，笑意里却透着疲惫，“我和兄弟俩靠着在驾校结识的一个学员的关系，开始收电子废品，拆零件卖钱。想着养家糊口，混口饭吃罢了。六年里东拼西凑，才好容易积攒了一点货源和人脉。可几个月前，仓库和所有存货被强制征收，说我们私下买卖违禁电子件。”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来的人，是和太虚网里应外合的‘火种’公司。他们翻箱倒柜，像是一定要找到什么东西。”

“找什么？”熹马·蓮有点好奇电子垃圾里有什么。

司机摊开双手：“谁知道呢！不过……他们连最破的散热片都一片片翻，不像是在找能卖钱的，倒是像寻找什么不可见人的信息泄露吧。”

熹马·蓮心头一紧，忍不住问：“那你现在……靠什么生存？”

司机耸耸肩，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现在？现在我靠‘不被记录的存在’挣钱。只要系统没法定义你，你就还有讨价还价的价值。”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既怜悯又透彻的光：“你啊，一眼就能看出来——活得太规矩了。”

司机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熹马·蓮：

“规矩本身没错，可要是你一辈子只懂得守规矩，总有一天，系统会逼着你，把那条规矩踩碎了再走下去。”

熹马·蓮怔住了。

司机接着说：“你知道啥叫‘脱轨’吗？”

熹马·蓮点头，又摇头。

“就是你终于明白一件事：你不是火车，你是个人。你有腿，你能转弯，你能停下来看看月亮，而不是一辈子光想着按点到站。”

熹马·蓮忽然觉得自己喉头发涩。他望着窗外，城市的光在远处越来越淡，前方的隧道越来越深，像一口张开的未知之井。

司机哼了一声，又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这车啊，老是老点儿，但没出过事儿，咱们照样安全送你到岩港城。”

熹马·蓮低声问：“您记性这么好吗？很少有人不用GPS开车了”

司机没立刻回答。他抽了一口电子烟，慢悠悠地说：

“嗨，有好多事你就跟闭着眼睛也能回家一样。在路上走多了，都在脑子里。不过你只要能记得自己迈出的这第一步，就够了。”说着司机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熹马·蓮听完，靠在窗边，望着飞速后退的城市线条，忽然笑了一下：

“这就是……脱轨的感觉？”

他不知道车要开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

但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而行，而不是“系统指令的反馈”。

熹马·蓮忽然望着前方那个不修边幅、偶尔从反光镜回看一眼的司机。这个自称叫老石的男人，生活的艰苦于他是显而易见，为什么却总感觉他比自己活得快乐。

从奥丽蕾丝到东海区，如果使用太虚网主轨系统，只需三十分钟——高速光轨、全息座舱、情绪平稳补丁、配套神经微调服务，全程无缝衔接，甚至连梦境片段都可接力播放。

但熹马·蓮今天选的不是这条路径。

老石的车正带着熹马·蓮驶入的是另一条——不存在于任何城市官方图谱上的地下路线：“黑市隧道A-3”。

这条通道穿越废弃工业带、旧数据中心、被放弃的地表裂缝与埋藏的城市残骸，建于废墟之下，是一套由灰市财团早年间投入巨资秘密构建的非系统接管式物流通道。

没人知道这套庞大隧道网络最初是为谁而建。

它连通所有太虚网管辖外的“边界城市”与“模糊带”，传说这条暗线同时承担私运、人体转移、数据灰交、情绪芯片流通等地下黑市产业的交易。

它不华丽，不舒适，但极有效率。

车开进通道之后，整条路径陷入一段“信号沉默区”。

外界所有同步信息传输断开——太虚网的神经连接、GPS节点、身份记录链，全数中断。

只有偶尔闪烁的应急灯带与老旧照明芯片在通道壁面打出一圈一圈光圈，如同信息洪流之下的暗涌。

两小时后  ·  通道内段落“Z-26”

熹马·蓮胃部翻腾。

车颠得他脑袋里像被插上了一个倒置的数据棒，意识一阵阵失焦，视觉频率都跟不上转弯。

就在他即将忍不住的时候，前方的司机终于开口了：

“别吐我车上。旁边有一个呼吸器，吸一口会好过点儿，车门斗里有口袋，实在要吐记得别吐外面。”

声音干哑、毫无情绪。

熹马·蓮挣扎着拉开副座旁一个像金属饭盒的旧设备。里面有一个氧气鼻罩，标签上写着：

「PU-FiberBox  v3.8｜废弃核心站制造｜非太虚网兼容｜模拟森林氧量比。」

他将鼻罩戴上，氧气扑进鼻腔的一刻，冷凉而粗粝，带着某种“未经算法调制”的野性味道。

这味道让他错觉自己置身一片潮湿的苔藓林，而不是数据塑形过的情绪生态仓。

他的脑袋忽然清明了许多。

那是一种超越系统设定的思考感，像是久违的“自己”的声音终于破壳而出。

居然这么破的车上还有如此硬核的科技？！

他望向窗外，那些废弃的光纤管道、塌陷的情绪缓冲带、被烧焦的数据转运器，还有涂鸦着人类语义符号的墙体标语：

“你的问题，只是被归类了！”

这一切让他忽然冒出一个思考：

“这个隧道……究竟是谁建造的？”

一个不会被记录的系统，斥巨资建造。

一个连接所有‘非法需要’的通道，却被管理系统默认忽视？

他的脑海浮出无数个不曾允许自己问出的问题。

这个城市，是不是早就设定了‘脱轨的后门’？所谓的“自由”，是不是也是系统默许的气阀？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是逃离？还是在既定“允许的越轨路径”上行走？

熹马·蓮没有答案。但那一刻他意识到：

他第一次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被接纳”而活着的感觉很好。

车子继续向前颠簸着，驶入下一个节点段落“Z-41”。灯光一闪一闪像哆嗦的心跳。司机再次没说话。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路程里，熹马·蓮的眼睛渐渐闭上，眼皮随着梦境微微抖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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