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遇

深秋的北平，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琉璃厂古文化街的青石板路上。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卷淡淡的墨香。佟佳映雪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外罩一件薄呢羊绒大衣，颈间系着丝巾，正独自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古籍书店里流连。

留洋七载，甫一归国，家中变故与那桩突如其来被重提的旧婚约让她心绪纷扰。唯有置身于这些泛黄的书页与古旧器物之间，才能让她寻回片刻的宁静，仿佛能触摸到童年时那个尚未崩塌的、属于旧日荣光的模糊影子。

她正专注地俯身于一个玻璃柜台，打量着里面一方品相极佳的端砚，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玻璃表面，眼神专注而清冷。

店门上的铜铃忽然清脆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店内的静谧。

一阵带着寒意的春风卷入的同时，也带来了几个脚步声，沉稳而有力，与店内斯文安静的氛围格格不入。

映雪并未立刻回头，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磁性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和对老板而言显而易见的熟稔：

“老板，前儿个我寄存在这儿修的那套《十竹斋笺谱》，弄好了没？”

这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映雪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进门处站着三四人，为首的男子身量极高，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暗色呢料军便装，外罩同色系长风衣，并未佩戴军衔标识，却难掩一身行伍之人的挺拔与利落。他单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副皮质手套。

他的面容极其英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眉骨很高，眼窝微深，鼻梁挺直如峰，唇角天然上挑，似乎总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的眼神正懒洋洋地扫过店内的陈设，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一种审视与掌控的习惯，与他看似闲适的姿态形成微妙对比。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或许是映雪本身清冷出众的气质在这古旧书店里太过显眼，那男人的目光倏地转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到白皙清丽的脸庞，再到纤细合度的旗袍身影，快速而毫不掩饰地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带着纯粹的男性欣赏，以及一种近乎狩猎般的敏锐与兴趣，直接而富有侵略性。

映雪微微蹙眉，不喜这种过于直白的注视，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惯有的疏离神态，淡淡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方端砚上，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闯入者。

然而，那男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极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映雪耳中。

她听见他对随从低声说了句什么，随从们便停在了门口处。而他本人，则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踱了过来。

军靴踩在老旧地板上，发出沉稳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他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个柜台停下，状似随意地看着里面的古墨，眼角的余光却仍似有若无地扫向她。

书店老板显然认识他，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盛少帅，您来了！笺谱已经修补好了，我这就给您去取。”

盛少帅？

映雪的心猛地一跳。盛…？难道是…

她握着皮包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位“盛少帅”似乎对老板的殷勤只是随意颔首，他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地放在了映雪身上。他忽然转向她，开口搭话，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熟人：

“小姐也对古砚感兴趣？”他的目光落在她方才打量的那方端砚上，“品相不错，可惜石眼稍欠灵动。”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的自信，仿佛很懂行，又仿佛无论他说什么，都理所当然应该被重视。

映雪不得不再次抬眼看他，语气平淡而礼貌，带着明显的距离感：“随便看看而已。多谢指点。”

她刻意忽略了那个称呼，不欲与陌生男子多言，尤其是一个气场如此强大且目的不明的男人。

然而，他却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冷淡，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距离。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冷冽的雪松香气息，隐隐传来。

他看着她，眼底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问道：

“刚从国外回来？”

映雪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自认装扮举止并无明显西化痕迹，他是如何看出的？

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他低笑，目光掠过她放在一旁柜台上的皮包——那是一个款式简洁大方的西洋品牌手袋。

“猜的。”他语气轻松，带着点痞气的得意，“而且，你看这些老物件的眼神…不一样。”

“是怀念，是疏离，是隔着时光的打量。不像常年浸淫其中的人，也不像完全不懂的外行。”

映雪心中微凛，这人观察力竟如此敏锐。

她正不知如何应对这略显唐突却又奇异地切中要害的搭讪时，老板捧着一個精美的锦盒回来了。

“盛少帅，您的笺谱好了。”

男人这才稍稍移开目光，接过锦盒，打开随意翻看了一下，点点头：“有劳。”显得颇为满意。

他合上锦盒，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又看向映雪，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向她。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盛时庭。”他自我介绍，目光直视着她，黑沉的眸子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与探究，“小姐怎么称呼？”

映雪看着那张质地精良的名片，以及名片上那个她已然猜到的名字，心中波澜骤起。原来他就是盛时庭。那个她命运即将与之捆绑的男人。

她没有立刻去接名片，只是抬眸，清冷的目光迎上他带着审视与笑意的眼睛。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军装风衣的肩头投下淡淡的光影。书店里安静得能听见尘埃飘浮的声音。

她沉默了片刻，在那双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佟佳映雪。”

盛时庭递着名片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痞笑微微一滞，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转化为一种更深、更浓烈的兴味盎然。

他缓缓收回名片，低眸看了一眼，再抬眼看向她时，那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甚至带上了几分志在必得的了然。

“佟佳…映雪。”他慢慢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原来如此。”

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印下来。然后，他微微颔首，唇角勾起：

“幸会。”

说完，他利落地转身，大衣下摆划过一个潇洒的弧度，带着他的人径直离开了书店。铜铃再次响起，余音袅袅。

映雪站在原地，还能感觉到他残留的强大气场，以及空气中那淡淡的烟草与冷冽气息。

她低头，看着玻璃柜台里那方端砚，砚台光滑的表面，仿佛映出了她此刻微微怔忡的面容，和那一闪而过的、命运悄然转折的预感。

这第一次的相遇，不在她预想的任何场景里。

没有正式的介绍，没有长辈在场，只有古旧书店里，一个看似偶然的邂逅，一个男人带着痞气与强势的打量，和一句道破她身份的“原来如此”。

乱世之中的姻缘线，就这样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缠上了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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