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窃证

午后，祈灵禅院的后山来来往往好些人，一个个穿盔戴甲，三两成组，在黑黢黢的洞穴里进出，手里还搬搬扛扛。

那洞口像个患了顽疾的困兽，怒张着嘴，时不时咳出一股黑烟。

一个怪模怪样、穿着破烂衣裙的小郎君，一直眼巴巴守在洞口，等着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尸体被搬出来，急得站不住脚。

虎杖护着一对担架出来，不慎与他撞上，待看清人后，匆忙地掀开白布的一角给他看，说道：“是个男的，不必看了。”

文镜不放心，非得亲自上手检查，白布之下的确是一具已然烧成炭的独臂男尸，肢体以一种及其狰狞扭曲的形态呈现，或许是因为，其他人是死于刀下，只有他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

他怔怔放下白布，又往洞穴里探，正在里面清理的官兵摆摆手，唤他出去，说所有的尸体都被清出去了，并未见到朗月的身影。

虎杖回过头见他还在，便安慰道：“方才的那些尸首确定是没有朗月的，你别急，我现在带人再进洞深处去搜，很快就会有消息，先下去休息吧。”

他闻言长舒一口气，没有就是最好的消息。

正下山之时，忽然，一个熟悉又奇怪的声音叫住了他，他瞬间心脏猛烈一颤，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猛地抬头看去，是朗月。

她从大火中摸爬滚打出来，浑身上下乌糟糟的，衣衫破破烂烂，裙摆还能看到被划破、被火燎过的痕迹，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可以说是很狼狈的。

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依然亮亮的，天边的金辉在她身后做衬，映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朗月本想就在大殿外等着他们回来，谁知，听说这里有个傻子还守着不肯下去，她便顺着小沙弥的指引，费尽千辛万苦抄近道过来看看。

她站在悬壁之上，跨过杂草，脚下一踏轻松跃起，手如弯钩抓住上方的树干，借力一荡，稳稳落在对侧，一气呵成，又连跳两阶，终于落到了山路上。

文镜眼眶湿润，小跑着迎上去。

谁知，朗月快到跟前时，顺手抹了一把洞口的碳灰，飞快地朝文镜扑去，不等他反应，一个五指分明的手印已经赫然盖在了他的脸上。

盖得端端正正，恰好错开两个眼睛留他眨巴，好似那丑角的脸谱一般滑稽可笑，朗月无声大笑，一路笑到了山脚。

笑声转眼又到了虎杖嘴里，他捏着文镜的脸笑个没完。

“行了，差不多得了，”朗月拽开虎杖的手，环顾了一圈，问道，“救出来的人呢？”

虎杖抬抬下巴，指向离去的马车，叹道：“唉，都先送回去医治了，可怜，有的皮肤破溃，有的长期不见光亮，双目被突然的火光灼伤，看不见了，反正各有问题。”

朗月眉头紧锁，怒视一旁的囚车，“我说，那个挨千刀的秃驴什么时候杀？”

虎杖摸了摸下巴，犹豫道：“这事牵扯甚广，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不好说，也由不得我说。”

她闻言，眼珠子一转，拉着虎杖背过旁人，低声道：“此话怎讲？”

“他又并非什么正经工匠，你当他在这闭门造车，自己赏玩不成？他以女子皮肉制鼓，又编出一套缔结阴灵的鬼话，这五六年来，不知害了多少人，又卖出多少鼓。做出此等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事，他死一万遍都不为过，但是，鼓的去向才是最可怕的。”

她闻言搓了搓胳膊，感觉汗毛直立，试探问道：“听说里面有做大买卖的，你们可是查到了什么？”

虎杖负手而立，把头缓缓偏向朗月，表情逐渐阴沉似有大事发生，但话到嘴边忽而脸色一变，嬉笑道：“这怎么能告诉你。”说罢嬉皮笑脸转身，又要去笑话文镜。

她忍不住白了一眼，一个箭步上去，趁虎杖不备，猛地横腿踢向他腘窝，虎杖脸上的笑戛然而止，膝盖冷不丁地一弯，几乎就要跪下去，但他反应迅速，抓起佩刀撑在地上，立马稳住身形。

朗月得逞后笑得前仰后合，叉着腰走过又悠悠道：“太见外了！文镜，你快和他说说，都是小忙，不必行如此大礼。”

虎杖霍然站起身，脖颈涨红，手指朗月，刚想说些什么找回面子。

忽然，身后传来辘辘车马声打断了他们，定睛一看，释玉正在车里朝他们挥手，身后还跟着一车行李。

吴蕴在外边住不惯，又受不了快马的颠簸之苦，因此计划着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以后，赶紧先行动身归家，虎杖一队留下善后，晚些再把人通通带回衙署，各不耽误。

悬日与山并肩，火红的霞光落在群山，落在朗月肩上，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靠在车上晃荡着腿，大口地吃着凤鸣轩的炙鸡，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

那头的吴蕴和虎杖正说着话，指了指山又指了指囚车，忽而又偏头看向这边，神情肃穆，吴蕴理了一下衣衫，又把手端回宽袖中慢悠悠走来。

朗月见他直径朝这边来，礼貌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颔首，“要走了吗？”

吴蕴点头，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的油纸包裹上，神情略有不悦，严肃道：“都伤了肺了，你怎还在吃这些热性之物，嗓子不想要了？”

“方才我还吃了个梨，”她讪讪抿嘴一笑，“这热性就当抵了。”

“胡闹！”

日落前，一行人终于动身，车队缓缓驶出山谷，山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绵延群山望不到头，夕阳余晖拉得影子斜长。

朗月静静倚在敞车行李上，摊开手接住一片光，她愣半晌，光斑在她掌心跳跃，跳得越欢，眉头蹙得越紧。

心中暗自思忖片刻，放开了那片光斑，手指轻轻搭在袍腰上，缓缓摩挲。她偷偷从工坊中带走了一样东西，一路上反复思量，眼下有些后悔了。

她“啧”了一声，把头猛地扎进包袱里。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这下好了，人家本来就疑心，这不是引火烧身了嘛。

夜深寂寥，薄纱蒙住皎皎明月，撒下朦胧柔和的月光。

“咚——咚咚！咚——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伴着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车队在月色中缓缓停靠于福泽园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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