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惝恍
“醒了?”
蒲扇怔怔停在半空,一抹丁香色从朗月的眼前晃过。
恍惚间,她望到床头悬着的玉铃,叮当作响,正是朗惢姑姑未出阁时的屋子。
屋内袅袅青烟升起,萦绕在帐中,像在眼前布了层纱,好不真切。细细分辨,这香也不是姑母素日里用的,这味道厚重得有些呛人。
可偏过头,却真切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不禁眼眶泛红:“姑姑?”
刚一开口,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喉间立刻泛起一阵血腥味。
“你可真行,那樱桃用酒浸过的,还敢吃?”朗惢扶着腰缓缓站起身,步履沉重,在桌边倒上一碗汤药。
酒浸樱桃?人生中,也就只吃过那一回。
六年前,阿翁原是酿了两坛樱桃酒,想着孙儿及笄礼上热闹,取出果肉给小辈们做些酥山或是团子糕饼。
可还没等厨子把冰刨来,果子竟被朗月偷吃掉小半。
朗月闻言,忽然觉得浑身瘙痒,撸起衣袖一看,小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通臂像被朱砂笔点过,有的已经抓破,渗出黄水。
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伸手在脸上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疹子。
随即慌乱起身,抓起妆台上的铜镜。
还没等看清镜中的脸,脑袋随之炸开一阵剧痛。朗月抱着头,仿佛中邪一般,凭空听到嗡鸣的哭声叫声,混作一团。
突然,屋外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将尘土树枝卷上天际。
天边骤亮骤暗,阵阵闷雷逐渐靠近。窗扇“哐当”被狂风拍开,木头与木头碰撞,与天上惊雷一齐轰来。
朗月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身旁的朗惢护在身后,双臂猛然张开,绷紧的肌肉微微颤抖。
刚稳住身形,却听身后“嘭”的一声,屋门被猛地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房梁也抖上三抖,桌上镜台松动,铜镜摔落破裂残损。
破镜之中倒映出的,不是朗月那张十五、六岁稚嫩的脸。
松乱的发髻在风中拉扯,扑扇在脸上,照出的竟是浑然一副她成熟的,扭曲的,怒杀的模样。
朗月愤恨直视,来人三十好几,身着锦袍,浑身散发着一股阴鸷,衣摆被风狠狠卷起,宛若一头张牙舞爪的恶兽。
忽的心头一紧,回头竟然见朗惢瘫倒在地,褶裙上渗出一片刺眼的血迹,迅速蔓延开来。再扑上去却已是于事无补,空空染红了手,染红了眼。
她立马抄起铜镜碎片,发疯似的冲向来人,嘴里喊着:“贺瑾,我杀了你!杀了你!”
尖利的碎片攥在手里,刻出血痕,狠狠朝贺瑾的脸刺去。
混乱之中,朗犇跑了出来,喊道:“阿月,不可啊!”一把擒下朗月手中利器,生生打断。
姑母就倒在眼前,可阿爹竟一心向外。
朗月满脸惊愕,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头痛欲裂,被阿爹僵僵钳制,无法动弹,疼痛蔓延至全身。
狂风肆虐,仿佛瞬间置身于黄沙之中,视线模糊,沙尘扑面而来,呛得人喘不过气。
“阿月!醒醒,听得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飘渺而来,炸响在耳边。
朗月猛地睁开眼,却见自己安然躺在帐中,眼角挂着两行泪,喘着粗气,止不住地抽噎。
这里是潼州城,桃源客栈。
她惊惶未定,猛地扭头,见阿爹正坐在床边,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忽然手里传来一阵刺痛,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紧紧抓着的,是阿爹的手,和一把断了的汤匙。
方才喂药时,朗月在昏睡中忽然惊搐,抬手掀翻朗犇送到嘴边的汤匙,又猛地抓紧。
朗犇不敢强行弄醒她,可她下力极重,越抓越死,直接将汤匙捏断。指甲和汤匙断裂处深深嵌进朗犇的肉里,鲜血从指缝隐隐冒出。
她倏地松开手,瞪大双眼,像盯豺狼虎豹似的盯着阿爹的脸,脑海里闪过虚虚实实的记忆。
朗惢姑母在这场梦里又死了一回,这次,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场梦是虚实参半的,但同时也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可这里面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那年及笄礼后,朗惢安然地离开了峰回谷,可就在三个月后,忽然传来她难产血崩,一尸两命的消息。
凌霄阁那晚,却仿佛只是刮了阵风,下了场雨,过去便过去了。
经年的埋怨堆积成了恨意,好似在这场梦中忽然改了缘由——是贺瑾害死的姑母。
耳边嗡鸣声不断,朗月摸向脖子上的玉坠,沉思片刻。
当初偷吃酒浸樱桃,犯酒病后头晕目眩,不知怎的走到了姑母屋前,倒在院里老树下,磕昏了头。这所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只是经朗惢姑母口述道明,从未去探究过真假。
她说的,便是这么多年来自洽的形成记忆。
可,好像那些也不全是真的。
就算是自己吃不得酒,也不至于几颗酒浸的樱桃就把人吃得昏死过去。忽然感觉头皮发麻,记忆错乱,究竟是因为酒,还是别的什么?
“清醒些了吗?感觉如何?”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先生拉过朗月的手,按她脉搏上。
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听得见,但听不清,像是隔着什么。
她顿时瞳孔骤缩,才发现,周遭竟然静得瘆人。
除了老先生和阿爹在近处的说话声,旁的统统听不见,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发出。
惊恐地看向老先生和阿爹,指着自己的嗓子和耳朵,慌乱摆手示意。
却见老先生面色不对,摇了摇头,又对阿爹张口闭口像是在说些什么,她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可着急的情绪凝固在朗犇脸上,骗不了人。
朗月蓦地心下一空,如坠入山崖,心道不好,恐怕这次是伤得极深了,难不成就要这样聋着哑着一辈子,困在这副躯壳里,生不如死。
忽的又见阿爹愤愤转过身,这回听到了。阿爹指着门外狂然大怒:“滚啊!人才刚醒,你们是要逼死她吗?如此做事,明日自尝那断头饭去!滚!”
朗月朝那方向撇了一眼,不禁苦笑,差点忘了这毒是哪来的了。
要不是临前毁掉那账目上的关键名字,恐怕死在那地窖当中,烂了,臭了,化成一滩尸水,都不会有人找到。
她抬手晃了晃,想要招呼阿爹,目光正好落在指缘处,发现指甲比遇事时新长出了一截,看这个长度,多半是躺了四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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