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弦涩

现有的证据，也只够定他个以职权之便行钱权交易，贪赃枉法，最重不过是罚抄家产，敕夺官职。

但这些还是太轻了。

朱怀礼瘫坐在地上，往廖开俭的方向爬了两步，颤声哀求：“大人，冤枉啊！我，我都是受人蒙蔽，被那妖妇所惑啊大人！”

“那位画师离潼州并不算远，不日便可拿到证词，贵府小娘可又扛得下这么大的罪，届时想问问大人还有何话可说？”舒重华冷冷看向朱怀礼，鄙夷道。

他的话，仿佛百足蜈蚣群起，簌簌爬上朱怀礼的四肢，忽而又停在脸上，冷不防咬了一口，瞬间青筋暴起，沟壑的面皮止不住抽搐，继而咽下一口气，垂下眼皮挤出了两滴浊泪。

虽然砍不了他士大夫的头，但等着他的还有杖脊、黥面、流放……

晚风掠过，高枝上窸窸窣窣后又伴着若隐若现的蝉鸣。

案子告一段落，正堂皆已散去。

夜深露重，寒气袭人，朗月忍不住抽吸几下鼻子，又拢了拢衣衫，回头瞥了一眼舒重华的官厅，不禁打了个哈欠。

站得腿都酸了，里面还没谈完。

她又望了望，这距离不远也不近，被支到这来，刚好让半聋的她什么也听不清。这会儿不让人走，也不叫人进去歇着，吊不着落地，不知道他还想做什么。

忽然屋内传来清脆的破裂声，紧跟着廖开俭狂吠道：“殊不知你舒重华还在何处变了通？如此蔑视纲纪！”

她闻声惊起，但见那声音又淡了下去，便索性一屁股坐在廊下冰凉的石阶上，依着柱子发呆。

倒是不必担心他，舒重华诡辩的能力也堪比张仪之舌，瞒得朱怀礼以为自己侥幸并未露出马脚，还配合着他们，把陆奇凡打得锤锤定音，殊不知已是在自掘坟墓。

出神间，一抬眼，瞧见青灰色的墙头外一簇流光快速飞过，而后从墙外窜进一名手提火把，神色慌张的皂隶，匆匆越过朗月直奔官厅里去。

不多时，廖开俭便随着那皂隶大步离去，离开时，还不忘白了朗月一眼。

她皱皱鼻子，歪着头，不明所以地微微张嘴，直到人离开都没组织好言语。

待他走远，朗月扭头奔向舒重华的官厅，一进门，便瞧见地上散落着几片茶盏碎片。

舒重华余光瞥见来人，立即背过身去，默默整理稍显凌乱的衣领。看这样，方才多半是被廖开俭直接揪着领子骂的。

朗月窃窃压着上挑的嘴角，跨过碎片，冷不丁开口问道：“他刚才什么意思？什么叫朱怀礼挡了你的仕途？”

他轻叹一声，缓缓转身：“都听到了？”

朗月两手一摊，咧开嘴，带着气音讪讪道：“我已是走远了的，是他嗓门大，我靠在那廊下柱子休息，不小心就听到了你们最后那一星半点。”

她嘴里飘出的每个字都落在意想不到的音上，宛如脱了线的风筝，难以控制。

“……”舒重华注视朗月半晌，无奈地卸下一口气，摘下官帽随手放在茶几上。

揉了揉眉心，说道：“我原是去年就该走的，可朱怀礼见我还算堪用，便处处试探，最后还在我的考课和磨堪里动手脚，将我留任。廖御史误以为我因此借机打压。”

朗月侧着耳朵，边听着，边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无声嘀咕道：“难道不是吗？”

不难想舒重华在这潼州呆着有多怨怼，以他的家学和本事，就算做不成京官，也理该放到近畿。

可如今却是被派到这偏远蜀地，一去三载余，升不得，也迁不得。虽不清楚他是怎么来的这，但走不掉的原因却是显而易见。

他就像是被蒙在了麻布袋里，又栓了链子，任凭如何挣扎，也只能在这嶂锢里打转。

“我说，你也并非今日才有所发觉，可这些年来却一直袖手旁观。若不是硕鼠自己吃撑破了人皮，东窗事发，你怎会舍身？他说的也没错，你就是心术不正。”朗月说罢，迈过一地碎片朝他走去。

舒重华嘴角略微抽搐，一寸寸移开目光，道：“有志者，合该平步青云，怎甘安于一隅之地？”他的声音坚定，眼神却是飘走了。

“关我屁事，”她嘟囔着，随即两大步走向舒重华，惊得舒重华下意识撤了一步，撞上茶几。

朗月紧逼，环抱双臂站立于他身前，盯着他逐渐频繁眨动的眼睛，四目相对：“说吧，你到底在利用我做什么？又或是盯上了我们峰回谷？”

见舒重华语塞，朗月眼神睥睨，不屑地切了一声，伸出带着伤痕的指尖，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心口上，继续说道：“林家哥哥……当年那般如此凶险，你肯定记得比我更深吧？”

舒重华闻言呼吸一滞，避开的目光乍然收紧，原本不安的眼神陡然狠厉起来。

他不计后果，一把抓住朗月手腕扯向自己，顺势俯首，忽的转变攻防，试探道：“什么林家？”

腕上吃力，朗月眉头微蹙，左臂骤然绷紧，如流星赶月一般抡过。舒重华下意识仰头躲开，可等来的却不是所预料的一拳。

剧烈的锐痛从手背冲上脑门，他疼得不得不松开手，退后半步。

“还你，”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瓣碗盏碎片。从进衙署伊始，她身上所有的家伙都被皂隶扣下，也是如此，舒重华才敢动手。

“嘶——”心脏仿佛移到了掌心，剧烈搏动，带来阵阵刺痛。舒重华按着手背，眼神复杂地看向朗月。

朗月却耸耸肩，扫了一眼平静的屋外，飘飘然道：“当年的事，我爹都说清楚了，为何还揪着不放？若你怀疑当年的盗匪有问题，也不该是我们啊，卖了你们也就多挣两个子，何必呢。”

“你误会了，我今日只是想再确认一番。”舒重华坐在茶几上，查看伤势，头也没抬继续说道，“路线是前一夜突然改的，我难免怀疑，即便不是你们，也是从你们嘴里泄露出去的。”

“胡说八道。”朗月白了一眼，坦然坐下。

屋内的动静没有引来虎家兄弟，说明舒重华并未把矛头指向峰回谷，这会儿确实没有敌意。

二人沉默须臾，只听舒重华清了清嗓子，手里还在不停地搓捻衣摆，把手心的血迹蹭了个干净。

忽然愣直起身，伸出手，向朗月索要什么东西：“可否看一眼你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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