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回溯

“什么？”朗月一愣，拍案而起，“什么！”

这玉贴身，没几个人知道，何况他一个外男。

她一把掀掉舒重华的手，仿佛瞬间蒸腾温热的水汽漫过口鼻，憋得她脸颊潮红。手指舒重华，声音嘶哑而混乱：“释玉跟你说的？登徒子！”

气得呛咳，不由人分说，甩手就要离开。

“不，不不——”舒重华脸色煞红，连连摆手上前拦住。先前释玉只是同他提过，朗月有块奇怪的玉坠，却没细说。

奈何舒重华这时长了八百张嘴，多般辩解，朗月还是抽了他一耳光。

“打一开始，你让释玉跟我走，就打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她才十六啊，你们这样利用她，就不怕遭报应吗？”

小小两个人，动静却不小，屋外檐廊顶上，闻声倏地冒出两对眼睛，正闪闪盯着这头。

舒重华本就拽不住她，下意识又护住脸，还得赶紧招呼上面那两个下去，急得他口不择言：“那玉未必是你们朗家的。”

朗月闻言猛然身形一滞，转回头，眼中怒火稍敛。

是啊，这玉本就古怪，如今姑母已经不在，君宜姑姑那边又暂未有回信，毫无头绪。这舒重华为何对这玉感兴趣，莫非他与姑母也有关系？

朗月忍不住白了一眼：“松开。”她没好气地扯过自己的衣袖，却见舒重华还是不肯松手。

直直瞪着他，无法，无奈深吸一口气后又慢慢吐出，铆足了劲猛地身子一扭，扑棱扑棱地甩着袖子，如同一个愤怒的陀螺撞开舒重华。

“唉”的一声，舒重华捂着胸口踉跄一步，忽然柔弱起来：“你那玉是不是一块上乘羊脂玉？大约三指宽，方方正正，雕着两朵莲花？”

“什么呀？”朗月闻言撇下嘴角，白高兴一场，仿佛泄了气一般，一摆手，忽然怔在半空，陡然回想起什么。

她僵僵把手按在胸前，隔着衣衫在水滴形的半壁白玉的轮廓上揉搓。

这玉不是并蒂双莲，只是独莲一枝，也并非什么方正的玉牌。

依稀记得，这块玉到自己手上前，好像确实如他所说那般。是当初嫌它笨重又单调，索性让姑母拿回去改制一番。

她指尖微颤，无声喃喃道：“那是我说的吗？”

舒重华见她神色恍惚，抬手在她眼前挥散思绪，忙道：“可如我所言？”

朗月狐疑抬眼，心想这玉牌原本的样子连朗三牛都不清楚，又问道：“你怎知这玉？难不成你还见过？”

“见过。”

“你认得我姑母？什么时候的事？”

“家父辞世那年。”

那年的太阳好似比往年大了一圈，低低挂在空中，圈着一轮惨败的日晕，如同一张贪婪的嘴在啃食万里白云。

数月来雨水稀薄，连陂塘上放出的水也感觉随时会被掐断。河床暴露，大地干裂，庄稼地像是被火烧过似的，枯黄一片，一片荒芜。

“嗡嗡”一阵热风扫过仅存的小片稻田，卷起小路被黄沙尘土，呛着了枯树上的几只乌鸦，发出刺耳的叫声。

“哼，那蝗虫吃的比我们还肥。”一男子微弓着背，忽然停下来脚步，颠了颠背上的孩子，愤愤踹了一脚那枯树。

惊得乌鸦群起，树枝打颤，连带着枝丫上的几根白布条也不得安宁。

孝布一路蔓延到舒家庄主家门前，那头聚着好些个农户，个个或面露焦急，或不耐烦地跺着脚，或交头接耳。

忽然一人跳了出来，砸了手里的碗，高呼：“苦命啊，前面发的粥水是一天不如一天，常平仓的粮我也买不起了。没命活了，咱都学舒二爷一起躺棺材板去吧！”

“就是，他撒手走了就当抹平了吗？”

“他舒二爷倒躺舒坦了，县尉认了罪，现在还在闹市里跪着呢。”

屋外吵吵嚷嚷，屋后也不清闲，一个十来岁的小郎君跪在灵前，乱蓬蓬的头发下，他的脸瘦削得好像只有巴掌宽，眼眶深陷，嘴唇干裂。

舒重华在灵堂守孝静静跪着，已经三日不举火，啜粥饮水，实在憔悴得厉害。

他强撑着给亲友答谢，可身外嘈杂声不断，他忽然感到一阵耳鸣，头晕目眩，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灵前吊唁的人匆匆走过，舒重华叩首答谢，却一时间没起得来。

“孩子，向前看，日子还得过下去。”一老翁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

舒重华用力眨了眨眼，刚想抬起头回应，却见眼前老翁的破草鞋忽的变成了一双锦缎短靴。

心中一惊，晃着脑袋抬起头，眼前这人确实已不是方才庄子上的老翁。

这人腰间革带精致，坠着好些香包玉牌，还没来得及抬眼，就与他身后紧跟着的两位老先生撞上了视线。

那两名老先生说话间站在堂中央四下张望，脸上忍不住冒出几分嫌弃的神色。

单看身形，舒重华便认出了他们，那是汴京城老太爷家的账房先生，每年入冬后都会回来，他们一来就把阿爹和阿翁关在屋里，没日没夜的查账。

心中一紧，刚想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拦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是那个穿着华贵的男子。

他虚着视线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他言语温和，亲切得很：“小郎君，不着急，别摔着了。”

正想道谢，忽然一只手截了上来，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猛地把人拽起。

“林夫人，节哀……”其中一老者刚想作揖，怎料被空中一道嗡鸣声打断。

林依斐一手提着舒重华往身后甩，一手横过一杆挂画叉，拦在身前。

她怒目直视，往前又刺了一寸。虽是刚刚丧夫，但她脸上并无太多悲戚之色，反而带着怒气，对前来吊唁的主家人毫不客气。

“账目皆已清算，二位哭好了就到后面等着，这会儿还顾不上你们。”她微微昂起头，又斜了一眼他们身旁那位面生的男子，他浅浅的笑意挂在脸上，让人莫名地感觉不舒服。

反正是随着他们一道来的，想必也是来者不善。

眼前还有一堆烂摊子，她无暇多问也懒得客套，三两句赶忙打发到后院去。

舒重华被母亲护在身后，忽然感觉天地一阵旋转，耳畔风声呼啸，眼前景物模糊，人就这样倏地倒了下去。

“重华！”她下意识想喊人，却又立马认清现实，适才屋后那帮家丁仆役闹着要走，已经遣散不少，放眼望去已经没人能腾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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