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兵困议事厅,这还不算造反,算什么?
议事厅外,已是人间炼狱。
沐渊亭站在二楼的窗边,死死攥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战争。
没有旌旗分明的军阵,没有金戈铁马的豪迈。只有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杀。
周云龙召集来的那三万泼皮无赖,根本算不上军队。他们更像是一群被放出笼的疯狗,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菜刀、斧头、木棍,甚至是磨尖了的农具,状若癫狂地冲击着庞万里布下的防线。
他们不懂战阵,却精通最下作的打法。
撒石灰,扔秽物,抱住禁军士兵的大腿死不松口,用牙齿去撕咬。
而誉王联络的那些旧勋贵家奴组成的“军队”,则稍显章法,他们结成松散的队形,专门攻击禁军防线的薄弱处,阴险而致命。
喊杀声、惨叫声、咒骂声,汇成一锅滚沸的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政委!西面快顶不住了!他们的人太多了!”
“东面!东面有弓箭手,我们的人被压制了!”
传令兵浑身是血地冲进大厅,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整个议事厅,这个共和国的最高权力中枢,此刻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
庞万里提着他那口标志性的环首刀,从门外大步走入。
他的铠甲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政委,守好这里。”他没有看窗外的惨状,只是对沐渊亭沉声说道:“一只苍蝇,也别让它飞进来。”
沐渊亭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庞万里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那片血肉磨坊。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山。
他亲自带着三百亲卫,像一把烧红的楔子,狠狠地凿进了叛军最密集的地方。
刀光闪过,人头滚落。
他用最直接的杀戮,暂时稳住了即将崩溃的防线。
周云龙站在远处一座酒楼的屋顶,看着庞万里如入无人之境,脸上闪过一丝忌惮,随即又被更大的贪婪所取代。
“给我上!都给老子往上冲!”他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咆哮:“谁第一个冲进议事厅,赏金千两,官升三级!沐瑶那个小娘们,谁抓到就是谁的!”
重赏之下,叛军的攻势愈发疯狂。
他们像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悍不畏死地拍打着那道由禁军血肉筑成的堤坝。
堤坝,在一点点地被侵蚀。
庞万里的刀再快,也快不过涌上来的人头。
禁军士兵的意志再坚定,体力也在飞速地流逝。
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叛军一方,缓慢而无情地倾斜。
就在这时。
议事厅旁,那座终日紧闭的工坊,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
不是身披铠甲的将军,也不是手持利刃的卫士。
只是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黑色长裙的女人。
沐瑶。
她就那么走出来了。
没有带一个护卫,手里也没有任何武器。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惨烈的战场,只是微微仰起头,似乎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光线,眯了眯眼。
她的出现,突兀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上,一滴不该存在的清水。
离她最近的几个正在厮杀的叛军,动作猛地一滞。
他们看着这个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女人,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这股诡异的停顿,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喊杀声,由近及远,一层层地弱了下去。
正在浴血奋战的庞万里,也感受到了这股变化。
他一刀劈翻面前的敌人,猛地回头,正好看见沐瑶那孑然独立的身影。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过短短十数息的工夫,原本喧嚣到极致的战场,竟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之上。
沐瑶终于适应了光线。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叛军,扫过那些伤痕累累的禁军,最后,落在了远处屋顶上,那个因为震惊而忘了呼喊的周云龙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无恐惧,也无愤怒。
只有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显而易见的不耐。
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战场上,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吵死了。”
三个字。
平淡,冰冷,像是在斥责一群不懂事的顽童。
周云龙已经疯了。
他站在酒楼的屋顶上,看着那个从工坊里走出来的女人,看着那片因她一人而陷入死寂的战场,一种被戏耍的羞辱感,压过了所有的理智。
他眼珠通红,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喷溅出来。
“怕什么!她就一个人!一个娘们!”
“杀了她!谁杀了她,官升三级!赏金万两!老子说的!”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用最原始的欲望,驱使着身下那群同样疯狂的鬣狗。
重赏之下,那短暂的死寂被撕碎。
最前排的几个泼皮眼中重新燃起贪婪的火光,他们对视一眼,发出一声怪叫,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和木棍,再次冲了上去。
一个动了,便带动了一片。
刚刚止歇的浪潮,以更汹涌的姿态,朝着沐瑶那纤细的身影席卷而去。
庞万里目眦欲裂,提刀便要回援,却被三五个不要命的家奴死死缠住。
沐渊亭在议事厅的窗边,心跳几乎停滞。
然而,置身于风暴中心的沐瑶,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她只是抬起眼,看向议事厅的屋顶,然后,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上,还沾着黑色的机油。
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下一刻,异变陡生。
议事厅、工坊、以及周围几处制高点的屋顶之上,毫无征兆地,冒出了数十个黑色的身影。
他们都戴着狰狞的鬼面,悄无声息,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勾魂使者。
两人一组,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冰冷的机械感。
一人半跪在地,肩膀扛起一根粗大的、造型古怪的铁管。
另一人则迅速架好铁管,身体紧贴其后,双手握住,对准了下方那片疯狂的人潮。
那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只睁开的、毫无感情的魔眼,俯瞰着人间。
周云龙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泼皮,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们仰着头,茫然地看着屋顶上那些从未见过的“怪物”。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那是什么。
沐瑶抬起的手,轻轻落下。
“哒!哒!哒!哒!哒——”
不是一声,而是一长串连贯的、如同暴雨敲打铁皮的爆响。
撕裂空气的,不再是箭矢的尖啸,而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怒吼。
火舌从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中喷吐而出,连成一片死亡的弹幕。
子弹没有射向人群。
而是精准地,扫在叛军冲锋队列前方三尺的地面上。
青石板的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犁狠狠犁过,霎时间土石翻飞,烟尘四起。
无数碎石被巨大的动能崩起,像冰雹一样砸在最前排的叛军脸上、身上,打得他们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一道由弹孔组成的、不可逾越的直线,清晰地刻印在了战场中央。
线的那一头,是疯狂的叛军。
线的这一头,是孑然独立的沐瑶。
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这阵枪声吞噬了。
只剩下那恐怖的轰鸣在每个人耳边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胆俱裂。
枪声停歇。
战场上,再次陷入了比方才更加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果说,方才的安静是出于困惑。
那么此刻的安静,便是源于最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数万叛军,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那道冒着青烟的死亡之线,看着那些依旧对准着他们的黑色枪口,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向前挪动半步。
周云龙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为一片死灰。
火器……
她手里,竟然还有这种规模的火器!
南下的主力大军不是已经带走了所有的新式武器吗?
他脑中一片混乱。
沐瑶的目光,越过那片呆若木鸡的人潮,再一次,落在了周云龙的身上。
她用那只抬过的手,随意地擦了擦脸颊上的一道油污,似乎只是在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然后,她开了口。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现在,可以安静说话了吗?”
周云龙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赌输了。
当那些火器出现的一瞬间,这场以命相搏的豪赌,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他手里所谓的五万兵马,在那些能喷吐钢铁风暴的怪物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事已至此,退,就是死。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不能慌,慌了就全完了。
他朝着人群中一个心腹,使了个眼色。
那名心腹也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
他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卷折子,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向前几步,高高举起。
“沐瑶!你倒行逆施,祸国殃民!我等今日,是为天下万民,清君侧,讨国贼!”
他展开折子,用一种近乎尖叫的、变了调的声音,大声念诵起来。
“其罪一,废井田,毁祖制,强夺百姓田产,致使万民流离失所!”
“其罪二,兴工商,压农本,视我大周万民为牛马,压榨劳力,以饱私囊!”
“其罪三……”
折子上罗列的,全是沐瑶推行新政以来,触动旧有利益时产生的种种问题。
那些被简化、被扭曲、被夸大了无数倍的“罪状”,此刻从一个叛乱者的口中念出,显得无比讽刺。
沐瑶没有打断他。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那名心腹念得口干舌燥,声音都沙哑了,她才轻轻地开了口。
“说完了?”
那心腹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说完了就闭嘴。”沐瑶的笑意敛去,眼神陡然变冷:“搞了半天,就是想开一场对我的批判会?”
“既然如此,何必动刀动枪?”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共和国,有法庭!有监察部!”
“你若真觉得我沐瑶有罪,大可以写好状纸,去炎黄最高法院告我!我沐瑶,随时奉陪!”
“但你,聚众谋反,冲击议事厅,屠戮禁军,算什么?”
“是觉得你自己的道理,大不过我手里的枪?还是觉得,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比共和国的法律更大?!”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云龙的心口。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来。
是啊,既然是为了“讲道理”,为什么要造反?既然新朝有法律,为什么要用暴力?
这个女人,三言两语,就将他们置于一个不法、不义、不仁的境地。将这场所谓的“为民请命”,彻底定义成了毫无道理的武装叛乱。
就在周云龙被问得哑口无言,进退失据之时。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叛军后方响了起来。
“若不带兵前来,议长大人,肯心平气和地听我等说一句‘道理’吗?”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向两侧散开。
誉王在一众旧臣的簇拥下,缓步走出。
他身上还穿着劳动改造所里那件粗布囚衣,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病态的蜡黄,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与这身落魄行头毫不相称的精明与怨毒。
他走到了周云龙的身侧,与沐瑶遥遥相对。
一个,是前朝的王。
一个,是新朝的议长。
两个时代的象征,在这一刻,于一片狼藉的血肉战场上,正面碰撞。
沐瑶的目光,终于从周云龙身上移开,落在了誉王的脸上。
她的视线,又越过誉王,扫过他身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前朝的公卿,旧日的勋贵,还有像周云龙这样投机钻营的新贵……
新仇旧恨,利益纠葛。
原来,都凑到一起了。
她心念电转。
子弹不多……刚才那一轮扫射,是威慑,也是最后的家底。杀光他们?京城就彻底乱了,南边的仗还怎么打?不划算。
硬刚,是下策。得把他们拆开,分化,而不是逼成铁板一块。
一瞬间的思量过后,沐瑶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她看着誉王,像是认可了他的话,微微颔首。
“王爷说得有理。”
这一声“王爷”,让誉王身后的旧臣们,眼中都闪过一丝激动。
周云龙则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沐瑶仿佛没看到他们各异的神情,继续说道:“看来,今日之事,是一场误会。”
她往前走了一步,踏过了那道死亡之线。
这个动作,让所有叛军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屋顶上,那些鬼面士兵的枪口,也随之微微下压。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讲道理’而来,那就不该站在这里,让全城的百姓看笑话。”
沐瑶的目光在周云龙和誉王之间流转,最终,停在议事厅那扇敞开的大门上。
“议事厅,还空着。”
“有什么话,想怎么谈,我们进去,坐下,慢慢谈。”
她竟然,选择了退让。
这个出人意料的提议,让誉王和周云龙都愣住了。
他们设想过沐瑶的种种反应,或是雷霆震怒,血洗全场;或是虚与委蛇,等待援军。
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干脆地,邀请他们这些“叛贼”,走进共和国的最高权力中枢。
是圈套?还是她真的怕了?
誉王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沐瑶,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可那张沾着油污的脸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周云龙同样在飞速盘算。进去?万一里面有埋伏怎么办?
可不进去,就这么僵持着,等庞万里的援军一到,他们更是死路一条。
双方,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牌。
最终,是誉王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而意味深长。
“好。”
“希望议长大人,言而有信。”
他答应了。
因为他别无选择。沐瑶已经把梯子递了过来,他只能顺着爬下去,否则,就是鱼死网破。
沐瑶没有再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议事厅走去。
那件黑色的、沾满油污的长裙,在血与火的映衬下,拖出一个决然的、令人心悸的背影。
釜底的薪柴,已经被点燃。
而她,选择将这锅沸水,端进屋里,关上门,慢慢地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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