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有问题,就得解决
议事厅内,很静。
这不是无人说话的静,而是数百人压抑着呼吸,用窃窃私语织成的一张粘稠的、密不透风的网。
新刨的梁柱还散发着松木的清香,却压不住人心里发酵出的那股子酸腐味。
誉王坐着,身上那件崭新的、象征共和国官员身份的深色直裰,穿在他身上,总像件借来的戏服。
他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指甲剔着茶杯盖上的浮沫。
他身边的几个前朝旧臣,像众星拱月,将他围在中心。
另一边,周云龙大马金刀地敞着腿,一只脚踩在椅子的横杠上,颠个不停。
他周围,聚着一群眼神活泛、面带精明的新贵。
他们不看誉王,也不看别处,只盯着周云龙那只抖动的脚,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天大的机密。
两拨人,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共享着同一种心照不宣。
沐渊亭站在角落,手脚冰凉。
他看着这幅场景,只觉得荒谬。
这便是他曾为之热血沸腾的“议会”?这便是人人平等,共和国是的殿堂?
不,这里是斗兽场。
“议长到——”
门口的唱喏声像一把刀,瞬间割断了那张嗡鸣的网。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沐瑶走了进来。
她刚沐浴过,身上带着一股干净到近乎冷冽的皂角香气,与大厅内混杂着紧张汗意的空气格格不入。
她换了一身最简单的黑色长裙,未施粉黛,连头发都只是松松地挽着,几缕湿润的发梢贴在颈侧。
那张沾满油污的脸洗净了,露出的肌肤在从高窗投下的光束里,白得像瓷。
她走得很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主位。
在她落座的那一刻,誉王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议长大人,总算是来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股浸在骨子里的、属于前朝王爷的优越感:“我等,可是为了共和国的生死存亡,忧心如焚啊。”
周云龙“嗤”地笑了一声,接过了话头,声音又粗又响,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是啊,忧心!南边的税收不上来,说是要减负。北边的矿场开不了工,说是要给泥腿子发工钱。议长大人,我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想问问,这国库里的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他站起身,手指几乎戳到沐瑶的脸上,唾沫星子横飞。
“是不是都变成你那工坊里,一堆堆听响的废铜烂铁了?!”
沐瑶端起桌上的凉茶,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叶,没有看他。
“周部长,”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问天气:“你上个月,刚从商务部支了三万两银子,说是要去南方采买丝绸。账本上写着,是为共和国与西域诸国通商做准备。这笔钱,现在在哪?”
周云龙的脸色一僵。
沐瑶的目光终于从茶杯上移开,落在他脸上:“丝绸呢?还是说,周部长觉得,你府上新添的那十几房小妾,比共和国的通商大计更重要?”
周云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至于国库的银子。”沐瑶的视线扫过全场:“每一笔支出,都有记录,存放在财政部。哪位大人有疑议,随时可以去查。是青州的水利大坝花了钱,还是景州的学堂用了钱,账目,清清楚楚。”
她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誉王身上。
“王爷说,为了共和国的生死存亡。不知王爷指的是,哪个共和国?”
誉王脸上的从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大厅内,又一次陷入死寂。
沐瑶的反击,精准,狠辣,字字见血。
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从她的话里,找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不干净。
可他们今天来,本就不是为了讲道理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议事厅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轰然撞开。
“报——”
一个传令兵,与其说是跑进来的,不如说是滚进来的。
他满身尘土,半边铠甲都被血浸透,凝成了暗红色。
一股浓重的血腥与马汗的气味,瞬间冲散了厅内的松木香。
庞万里紧随其后,大步跨入。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传令兵,脸色铁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传令兵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阳……阳州……败了……”
“梁峰军长……兵行险着,野战对冲……”
“第三军……两万一千人……”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血沫。
庞万里沉默地拍着他的背,替他说完了那句所有人都已猜到,却又不敢相信的结局。
“全军覆没。”
四个字,像四座山,轰然压在议事厅每个人的心头。
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一声短促的、尖锐的笑声,划破了这片死寂。
是周云龙。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低笑,然后是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
“全军覆没!”他指着沐瑶,笑声陡然转为厉声嘶吼:“这就是你说的神兵利器?!这就是你耗空国库造出来的宝贝?!”
“我大周立国数百年,何曾有过如此惨败!两万人,一个时辰,就没了!”
“沐瑶!”他不再称呼官职,而是直呼其名:“你拿什么脸,坐在这个位子上?!”
这声质问,像是一个信号。
压抑已久的怨气、恐惧、贪婪,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下台!沐瑶下台!”
“妖言惑众,祸国殃民!”
“还我大周祖制!”
“把她交出去,给萧……给陛下赔罪!”
群情激愤。那些刚刚还被沐瑶问得哑口无言的官员,此刻像是找到了最锋利的武器,用最恶毒的言语,向她发起围攻。
沐渊亭想冲上去,想为妹妹辩解几句,却被身旁一个老臣死死拉住。
那老臣冲他摇着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没用。
是啊,没用了。
当阳州惨败的消息传来时,所有的道理,都成了一纸空文。
人们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为失败负责的巫婆,然后烧死她,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沐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周云龙,看着一脸“痛心疾首”的誉王,看着那些曾经对她俯首帖耳,此刻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同志”。
她没有愤怒。
她只是觉得,有些吵。
这场败仗,不管是因为什么。
但她沐瑶是最高决策者。
这个责任,她必须背。
也只能由她来背。
喧嚣声中,誉王站了起来。他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
奇迹般地,吵嚷声渐渐平息。
他毕竟当了几十年的亲王,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仍在。
“诸位,稍安勿躁。”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缓缓说道:“阳州之败,议长大人,确有失察之责。但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如何挽回危局。”
他看向沐瑶,眼神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怜悯。
“既然,我等的意见,议长大人听不进去。既然,议长大人对你亲手打造的军队和武器,如此有信心。那依老夫看,不如……”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不如,就请议长大人,亲自去一趟前线吧。”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誉王这个提议,惊得呆住了。
去前线?
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狠毒百倍。
赢了,功劳是他们这些在京城“稳定后方”的人的。
输了,或是死了,那正好,这个最大的麻烦,就自己解决了。
若是她不敢去,那更好。
一个连上战场都不敢的统帅,还有什么资格指点江山?
这是一杯毒酒。一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递到她嘴边的毒酒。
周云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振臂高呼:“王爷英明!让她去!让她自己去看看,她那些宝贝疙瘩,是怎么杀光我们自己的兵的!”
“请议长亲征!”
“让她去!”
呼喊声,从零星几点,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沐渊亭的脸,一片煞白。
他想喊,想说这不行,这根本是去送死。
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庞万里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沐瑶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是一个平静到极点的眼神。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沐瑶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环视全场。
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扫过周云龙贪婪的嘴脸,扫过誉王得意的眼神,扫过那些或激动、或畏缩、或麻木的所谓“议员”。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面无人色的哥哥沐渊亭身上。
她微微地,扯了扯嘴角。
像是在笑,又不像。
“好。”
一个字。
清冷,干脆,像一块冰砸在烧红的铁板上,激起一片滚烫的白雾。
沸腾的议事厅,因为这一个字,瞬间降温。
誉王眼中的得意凝固了。
周云龙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
她答应了。
就这么……答应了?
沐瑶没给他们任何揣测的时间。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我,沐瑶,从今日起,退出议会。”
她的话,掷地有声:“议长之位,空悬。诸位是想选出一位新的,还是想请誉王爷回来监国,悉听尊便。”
她的目光在誉王和周云龙之间,不带任何温度地扫过。
“但是。”
她话锋一转,那份冰冷陡然化为彻骨的锋锐:“谁要是想把这‘共和国’三个字,换回‘大周’。谁要是想把这议事厅,再改回金銮殿。谁要是想让百姓再跪下去……”
她顿了顿,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我沐瑶,不答应。”
“南征北战,为共和国流血牺牲的数十万将士,不答应。”
“京畿内外,刚刚才站起来的千万民众,更不答应!”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大门。
没有一丝留恋。
那件黑色的长裙,划过沾着血迹的地面,像一道墨色的伤口。
整个议事厅,数百人,就这么看着她走。
看着她把那个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位置,像丢一件旧衣服一样,随手丢下。
直到那扇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众人才如梦初醒。
赢了?
他们好像赢了。
可为什么,心底里那股寒意,比打了败仗还要刺骨?
……
议事厅外的长廊,空旷而寂静。
从高窗透进来的光,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像一盘无人对弈的棋局。
沐瑶的脚步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云娥!”
沐渊亭追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声音都在发抖。
“你疯了?!”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墙壁听见:“为什么要答应他们?庞万里还在,城内的鬼面卫还在,我们手里有枪!大不了……”
大不了,就是一场血洗。
沐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只是垂下眼,看着自己哥哥那只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的手。
“杀了他们?”她问,声音很轻:“然后呢?”
沐渊亭一窒。
“今天杀了一个周云龙,明天就会有李云龙、张云龙。今天平了誉王府,明天就会有别的王府,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再来一次。”
沐瑶终于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哥,这不是一场瘟疫。这不是杀光了病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是这片土壤,已经烂了。长出来的,只能是毒草。”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推行新政,步子迈得太快,扯到了太多人的旧伤口。伤口会疼,会发炎,会流脓。这些,我早就料到了。”
沐渊亭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的血丝愈发明显:“你料到了?你料到会兵败?料到他们会逼宫?”
“兵败,是指挥官的愚蠢。”沐瑶的眼神冷了一瞬:“但他们借着兵败发难,却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萧逸尘还没死,前朝的龙椅还摆在故宫里。只要那把椅子还在,就永远会有人惦记着坐上去,也永远会有人,想把别人扶上去。”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掰开沐渊亭紧抓着她的手指。
“誉王那些人,想要的是恢复他们往日的荣光。周云龙那些人,想要的,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他们现在能站在一起,是因为我挡了所有人的路。”
沐瑶看着长廊尽头的光,眼神幽深。
“我现在走了,把路让开。你猜,他们会做什么?”
沐渊亭不是蠢人。
他顺着沐瑶的话想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让开路……
那条通往权力顶峰的路上,就只剩下誉王和周云龙两拨人。
他们会……
“狗咬狗。”沐瑶替他说出了那三个字,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我给他们留下了一整间屋子的肥肉,却只留了一只碗。你看他们,是会谦让,还是会把对方的脑袋,按进碗里?”
沐渊亭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妹妹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原来,从誉王提出那个毒计开始,她就已经布下了另一个局。
看似是被逼出京,狼狈退场。
实际上,是釜底抽薪,坐山观虎斗。
“那你……”他艰涩地开口:“你现在去前线,萧逸尘三十万大军……你……”
“萧逸尘?”
沐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陈年的旧物。
“他才是那堆烂肉里,最关键的一味药引。只要他还活着,那些前朝的孤魂野鬼,就永远不会散。”
她抬起头,看向南方。
那里,是淮水,是阳州,是萧逸尘的大营。
“所以,我要去杀了他。”
她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口吻,说出了这句足以让天下震动的话。
“他死了,复辟的念想,就断了。京城里那几条狗,咬得再凶,也只是狗。成不了龙。”
长廊里,风吹过。
吹动她鬓角的碎发。
沐渊亭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终于明白了。
什么兵败,什么逼宫,什么议长之位……
从头到尾,都只是她棋盘上的小小波澜。
她真正的战场,从来就不在这间议事厅里。
她的目光,始终在更远的地方。
“保重。”沐渊亭松开了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这两个字。
沐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没有再停留,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她的背影,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显得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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