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成见渐消
左宗棠累归累,但在洗漱毕,准备歇息之前,左宗棠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知道彭刚于他左宗棠引以为傲的舆地学领域是否有所建树,这一趟来的是否值不值。
遂信手拿起《沙俄志略》走到灯旁。
看到沙俄这个国名,与林则徐湘江夜话的场景似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两人临别之际,林则徐临别时的提醒不由得在左宗棠耳边不断回荡:“俄谋土不谋利,终为中国患者,其俄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
思及往事,左宗棠忍不住低声暗自嗟叹世事无常。
“我倒要看看,让林文忠公都束手无策的短毛匪首,有何学问。”左宗棠自言自语着信手翻开《沙俄志略》,认真览阅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标注了沙俄首都圣彼得堡,以及四至的简略地图,再往下则是彭刚所作之序。
津津有味地读完序,左宗棠倦意顿消。
序中所概括的沙俄地理和扩张史,是真的还是彭刚信口胡诌的,左宗棠不确定。
清之舆地学虽于传统地理学而言已是登峰造极,但其核心方法仍旧是老套的文献考据,数据采集方式依赖地方志、史书、游记。
验证材料信息真伪的方式则是通过多份材料互证、学者个人经验进行较为主观的推断,能像明代徐霞客那般做到实地目验的人都不多。
清朝舆地学十分依赖原始资料的真实性不说,最为致命的是。
赖满清历代皇帝闭关锁国的国策,即使是汉人精英阶层,也没有获取外国信息资源的渠道。
当然,汉人精英没有不代表满人精英没有。
顺康雍乾四朝,在京为官的西洋传教士不少,汤若望、南怀仁、安多甚至当过顺治和康熙的老师。
其中比利时传教士安多还是一位数学家,不仅教康熙如何使用西洋的科学仪器、讲解实用几何与数学原理。
安东于地图测绘领域造诣很高,前往多地实地绘制过较为精确的地图,并著有《测量高远仪器用法》,对明末同类著述进行了更新。
西洋传教士所授的知识,康熙自己学会了,却禁止这些信息公开,只让他的皇子和旗人学。
至于历代西洋传教士留下的著述,本应是难得汲取西方信息的渠道,结局和马嘎尔尼使团送来的科技礼物一样,被满清皇帝束之高阁落灰。
清代考据学之兴盛,其本质不过是外界新知识输入的渠道为满清系统性阻断,极端封闭环境下的学术转向,高压政治催生的学术避风港。
这是一种没有发展的知识增长,这种内卷式的学术最大作用亦不过徒耗汉人精英的智力,皓首校勘浩如烟海的文献,无暇他思。
乾嘉时期的学者焦循为证明“孔子饭疏食”的“疏”非指粗粮,而是“蔬”(野菜),竟引《周礼》《尔雅》等二十一种文献,考据三万字,著《疏食辨》。
上面这位还算是比较正常的,再极端一些的例子,比如《孟子》中“井上有李”的井是方是圆,这等无聊的问题也能拿出来考据争论。
结果双方各出考据文集十余卷,争得面红耳赤,却无人关心战国井制多样性的考古证据。
时人嘲之云:为争一井形,凿穿万卷书。
考据学发展至乾嘉时期就已经走到了“为考据而考据”的死胡同,已是一门脱离现实、钻牛角尖的“伪学问”。
以致造成越考据,越无知,越脱离现实的奇葩局面。
左宗棠虽是湖南的精英阶层,舆地大家。
然其舆地学问,亦多是考据国内历朝历代舆地文献而来,左宗棠于舆地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仅限于国内。
他也没有获取外界信息资源的渠道,于海外各国的信息知之甚少。
尽管左宗棠无法对彭刚在序中所概括的沙俄地理和扩张史证伪。
不过彭刚在序言中对沙俄的评价和流放西域屯田,同沙俄人有过接触的林则徐惊人的一致,甚至了解的比林则徐还要鞭辟入里,细致入微。
单凭这一点,足以证明彭刚并非狂傲自大,是真的知道一些西洋各国的情况。
左宗棠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如海绵一般贪婪地汲取新鲜的知识。
细细读罢彭刚所著的《沙俄志略》,除了沙俄野蛮残忍,贪婪无度,穷兵黩武,背约窃土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左宗棠的脑海里。
左宗棠还了解到了沙俄施行的是农奴制,近来欲向近东奥斯曼帝国方向扩张,同英吉利国交恶,有近亿的总人口,兵近百万,以及主要的民族构成。
虽说这些较为冷僻的知识是彭刚玩维多利亚三这款游戏时了解到的,不甚准确,可做个大概的参考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左宗棠握紧拳头,慨叹道:“有此恶邻,乃我中华之不幸!若不振作,必步波兰之后尘也。”
看完《沙俄志略》,左宗棠又捧起另一本更厚的《世界地理》手不释卷的品读了起来。
比之彭刚专门为左宗棠写的《沙俄志略》,作为科普教材《世界地理》左宗棠读起来要吃力很多。
清朝精英所学的舆地学,主要集中于疆域、政区、山川、水道、关隘、城邑等地理要素的系统研究,偏重于人文地理。
自然地理方面的知识仅限于描述山川形态,忽视成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彭刚所撰写的《世界地理》虽然粗疏,总的来说还是成体系的。
《世界地理》开篇所介绍科普的内容为地球运动、陆地海洋、板块运动、海陆变迁、天气气候、气候分布、经纬度、等高线制图等自然地理方面的内容。
这些内容,连彭刚亲自面授过的五个参谋,脑子里都还是一团浆糊,连皮毛都没学会,只能死记。
更不用说初次阅读的左宗棠。
左宗棠只得跳过自然地理的内容,阅读后面简要介绍全球主要国家的人文地理内容。
人文地理方面的内容,左宗棠倒是读的比较顺,没什么阅读障碍。
左宗棠越读越沉浸其中,觉得这些知识令人耳目一心,手不释卷,前前后后读了数遍,不知不觉东方已发白,实在熬不住的左宗棠这才忍不住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连彭刚和郭崑焘前来敲门也没有回应。
彭刚担心出了什么意外,推门查看,见左宗棠手里抓着书,连一旁的油灯都没有吹灭,摇摇头笑道:“本欲今日同左季高切磋探讨学问,看来只得改日了。”
“季高这人就这样,遇到喜欢看的书,连日夜都颠倒了。”郭崑焘对彭刚成见较深,不认为彭刚有什么学问,昨夜进了房间早早便睡下了,没有看彭刚的书。
不过现在郭崑焘也来了兴趣,能入左宗棠眼的舆地书不多,左宗棠通宵达旦阅读彭刚的著述,书中必然有过硬的内容。
许是自己对彭刚的成见太深了,先入为主,一直在内心深处给彭刚打上草莽反贼的烙印。
思及于此,郭崑焘已打定主意吃完饭自己也去认真看看,
彭刚上前搀扶左宗棠上床,替他盖上被子。
搀扶途中,左宗棠没有任何反应,想必是刚睡下不久,睡的太死。
离开左宗棠的下榻之处,彭刚关上门,携自称是左宗棠学生的郭崑焘用餐去了。
左宗棠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今日又无甚要紧军务,彭刚想着有些时日没有去童子营探视过童子营的孩子,没有在三期学员面前露露脸,给他们授过课了。
遂让五个参谋中最为机敏伶俐的张泽守在左宗棠卧房门前,陪同左宗棠,有什么情况随时派人到童子营向他汇报。
交代完,彭刚跨上马,前往童子营当地理讲师去了。
地理课是新开设的课程,眼下这个课程,只有他自己的能教的明白,没办法当甩手掌柜。
张泽接下差事,进入内宅守在左宗棠卧室的房门前。
一直这么干守着张泽觉得无聊,有些浪费时间,取来《世界地理》和《常用字字典》,蹲在房门前细细研读了起来。
张泽虽然聪明,奈何基础太差。
尽管他已经是左军中的高知分子,但仍旧无法做到脱离字典毫无障碍地读完一整本书。
左军现在的物质条件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张泽手中所捧的两本书均不是手抄本,而是永州府府学的刻书处印制出来的。
左宗棠自然醒来的时候,已过晌午。
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颇为意外。
打开门,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纪只有十七岁上下的短毛军官正蹲在地上读书,更为诧异。
弓身凑近一看,发现这个短毛军官读的书居然和自己昨日所读乃同一本书。
李孟群所著的《贼情汇编》中,有记述他们曾在战场上找到的短毛军官的遗体上搜出过书本的事情,据此推测短毛军官粗通文墨。
如今亲眼所见,此述为实。
想到大清将官,提镇不识字的都一大把,作为反贼的短毛,一边打仗还一边读书,左宗棠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左先生,您醒啦?”张泽察觉身后的动静,起身将书本收进斜跨着的土布包内,站了起来。
“已过晌午,您还没吃过饭,我让就厨房给您做些热食。”
说着,张泽喊来伙头兵,交代伙头兵去做顿热食。
“比起肚子饿,我脑袋现在更饿。”左宗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问道,“北王殿下现在何处,我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想向北王讨教一二。”
“北王殿下去童子营授课,要晚些回来,左先生若想见北王殿下,我现在就派人去告知北王殿下。”张泽记着彭刚临走前的嘱咐,对左宗棠说道。
“你说什么?你们北王不仅带兵打仗,还教书?你们北王会的本事倒挺多。”左宗棠讶然道。
“那是自然。”张泽一脸骄傲,“我们北王是文曲星下凡,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原来大字不识一个,是北王手把手教我认会了很多字,现在已能借着字典,勉强读书了。
左军,尤其是彭刚教出来的这些学员,他们不信什么天父天兄,也不信其他神明。
因为彭刚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明般的存在。
“方才你看的那本书,你可看得明白?”左宗棠背着手问道。
“看不大明白,一知半解而已,我连为何我们是站在一个球上都不明白,也不是很信,先生说实践方能出真知。以后他带咱们打到海边,看船队向远航行,桅杆最后消失,便是地曲之证。”提到学术方面的事情,张泽对彭刚的称呼不知不觉切换为了先生,他摇了摇小脑袋说道。
“《世界地理》当下全军能看得明白的人只有两个半,除了先生和小先生,也就江忠信明白的多些,算他半个。”
“实践出真知,说的不错。”左宗棠赞许地点点头,以彭刚在短毛中的权望完全可以愚弄乃至强迫他的学生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还能做到不以势压人,允许他的学生亲身求证,殊为难得。
这一点岳麓书院的很多山长都做不到。
左宗棠也当过山长,他所认识的大多数山长甚至不希望学生提问,要求学生把他们说的话当做是金科玉律,牢牢记住,不容置疑。
江忠信.这个名字左宗棠总觉得有些熟悉,忍不住问道:“江忠信可是楚勇江忠源的兄弟?”
“正是,他是江忠源的族弟,现在已经弃暗投明,投了咱们左军了,左先生认得他?”张泽偏头问道。
“新宁江家的子弟我有些印象罢了,算不上相识。”听到连江忠源的族弟江忠信都投效了彭刚,左宗棠颇觉不可思议,向张泽打听道。
“江忠信现在在何处任职?”
“他现在是三期的学员,不曾正式授职,不过有时他会上台当讲师教授算学。”张泽正说着,伙头兵已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臊子面前往内宅正厅。
张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钻进厨房,寻出一碟辣椒,引左宗棠前往宴客的正厅吃面。
待左宗棠大大方方地坐定,张泽将一碟辣椒放在放在桌上:“湘人嗜辣,我不知道左先生是否也嗜辣,这碟辣椒,左先生看着家。”
“你倒是办事妥帖。”
左宗棠笑了笑,拿起碟子往碗里头添了些辣椒,觉得这小短毛军官说话中听,办事妥帖,挺讨人喜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担任何职?”
“我叫张泽,恩泽的泽,是副参谋长。”张泽回答说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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