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君祸我,我亦祸君
李鸿章从那吕府的书房走出来时,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
被京师秋日清凉的晨风一吹,一夜未眠的疲惫才渐渐涌袭而来。
李鸿章估摸着吕贤基穿戴整齐、备轿入宫、在朝房等候召见、面圣陈情,这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得一两天时间,且结果是否如他预料地那般,能回安徽办团练也很难说。
干等着也是徒劳心焦,不如先回家中稍作休息。
李鸿章回到他那不算宽敞的宅邸,草草用了些家仆刘斗斋精心为他准备的早点便和衣躺下,于半梦半醒的朦胧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补完觉的李鸿章被一阵叩门声和刘斗斋的低声通报唤醒。
“二爷,项城的袁大人和太湖赵大人遣人来请,说在袁府上备了薄酒,请您过去一聚。”
李鸿章闻言,精神一振。
这二位是他李鸿章在京中往来密切的挚友。
袁大人即袁甲三,河南陈州府项城县人,现居给事中之职。
赵大人即赵畇,安徽安庆府太湖县人,身上带着个知府衔,也是个候缺待实放的能吏。
这两人虽然年纪都比李鸿章大了十几岁,比李鸿章几乎长了一辈,但因志趣相投,都不满足于死气沉沉,混吃等死的京官生活,故而走得极近,常在一起议论时政,抒发胸中块垒。
李鸿章立刻起身,迅速盥洗更衣,欣然前往。
话分两头,此时吕贤基已经抵达养心殿东暖阁,排了一个多时辰的队,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咸丰。
吕贤基恭恭敬敬地递上奏折,垂手恭立,心中既怀着几分期待,也有几分忐忑。
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着御座上的咸丰皇帝。
但见咸丰皇帝眉头紧锁,正不耐烦地阅览着他方才呈递上去的奏折。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西洋自鸣钟的滴答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响。
时间一点点过去,吕贤基的心也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吕贤基不是上奏折面陈时弊已经不是第一回。
起初咸丰皇帝对吕贤基的奏折有些厌烦,不想再看吕贤基那些空洞无物的套话,只打算扫几眼便将吕贤基打发走了。
不过很快,咸丰就发现了这封奏折与以往大不相同,咸丰皇帝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甚至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赞叹:“嗯……好!此议甚善!”
吕贤基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李鸿章这小子是真有点东西!
认真看过奏折多时,咸丰皇帝抬起头,似乎连脸上的阴霾都散去了几分,咸丰颇为赞赏地看向吕贤基:“吕爱卿,此奏深合朕心,安徽局势分析得鞭辟入里,所陈方略切实可行。如今国事维艰,正需要尔等这般勇于任事、能为朕分忧的能臣,吕爱卿真乃我大清的柱石啊。”
咸丰此时已经当了快三年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怕生,连上书房都不敢出,需要老师杜受田陪伴左右才能有安全感的小年轻。
吕贤基前后所上的奏折反差甚大,且今日这份奏折文风中透着几分年轻人的豪情锐气,不像是吕贤基这等酸腐书生能写出来的奏折,多半出自其僚佐门生之手。
咸丰并未当面点破,京官豢养僚佐乃是常事,京师城稍微有点实力的京官都养有僚佐。吕贤基能有这等有见地的僚佐门生,那也是他吕贤基的本事。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此皆臣分内之事!”
吕贤基连忙跪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自得意,想着这番简在帝心,日后尚书之位可期,对于立下大功的李鸿章,吕贤基更是起了要好好提携拉拢的心思。
吕贤基正欲叩谢天恩,却听咸丰皇帝话锋一转,说道:“吕爱卿既有此忠心,又有此见识,朕心甚慰!如今发逆肆虐皖省,皖省团练涣散,安庆至今未复,正需一员干臣统筹全局。
前番朕已命江忠源、曾国藩、李孟群等在籍大臣编练团勇,共剿发逆。爱卿既肯替朕分忧,朕便命你为安徽团练大臣,许你在安徽便宜行事,即日启程,速返安徽,总揽全省团练事宜,为朕练出一支可用之兵,抵抗贼军,收复失地。”
咸丰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吕贤基闻言只觉头晕目眩,险些没有站稳瘫倒在地。
他原本只想在咸丰皇帝面前表现一番,留个好印象,为日后晋升尚书铺路,岂料竟惹祸上身,要被咸丰派往那凶险的前线。
吕贤基本就不谙兵事,一想到要面对凶悍的发逆,只觉得腿肚子都在发软。
“皇上,臣.臣.”
吕贤基张口欲言,想找借口推辞,但看到咸丰皇帝那殷切信任,不容拒绝的目光时,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出来又生生被他咽了回去。抗旨不尊的罪名,他担待不起。
“嗯?吕爱卿还有何疑虑?”咸丰微微抬高了些说话的声量,语气颇为不善。
吕贤基冷汗涔涔而下,心念电转间,吕贤基觉得自己绝不能独自去跳这个火坑。
就算要跳这个火坑,也要拉上李鸿章一起跳。
吕贤基立刻叩首,咬着后槽牙说道:“臣……臣领旨谢恩!只是团练事务千头万绪,非臣一人所能胜任。
翰林院协修李鸿章,籍隶安徽,素通兵略,臣恳请皇上恩准,令其随臣一同赴皖,帮办团练事务,必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说话间,吕贤基心里头思忖着:好你个李鸿章,既然这奏折是你写的,主意是你出的,那这好事自然也少不了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有祸一起担!
咸丰正愁无人可用,听闻吕贤基此请,当即准奏:“准!即着李鸿章随尔一同前往,襄办安徽团练事务!”
吕贤基悻悻然叩谢退出养心殿,只觉得脚步虚浮,方才的得意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懊恼和对李鸿章的怨念。
吕贤基走后,肃顺提醒咸丰道:“主子,奴才方才冒昧瞥了几眼吕贤基呈递上来的奏折,这奏折不像是吕贤基能够写出来的,奴才是不是应该派人查查?”
同样在咸丰登基之初被超擢为内阁学士的肃顺没少和各部堂官打交道。
吕贤基有多少斤两见识,肃顺心里有数,在一众汉臣之中,吕贤基是相当平庸,没什么本事的庸碌之臣。
肃顺不认为以吕贤基在兵事方面的建树,能打动咸丰。
恐怕这封奏折的作者另有其人。
“朕又何尝不知。”咸丰不假思索地说道。
“不必大动干戈,查查翰林院协修李鸿章即可。”
全京城籍隶安徽的京官不在少数,吕贤基偏偏只点名要李鸿章随行前往安徽襄助其办团练。
即使不查,咸丰也能猜出来吕贤基的这份奏折和翰林院协修李鸿章脱不开干系。
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当,撺掇吕贤基上奏折,想要曲线回皖练团,这个李鸿章倒有点意思。
咸丰略一凝思,起身走到屏风前,提笔在屏风上写下了李鸿章的名字。
吕贤基悻悻回到府中,当他将奉旨回乡办团练的消息告知家人时,整个吕府顿时炸开了锅。
女眷们一听老爷要回安徽,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顿时哭天抢地,仿佛他明日就要马革裹尸还一般。仆人们也面面相觑,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老爷!您一介文官,如何去得那等险地啊!”
“父亲!万万不可啊!”
吕贤基被哭喊抱怨之声搅得得心烦意乱,骂也不是,劝也不是,干脆一甩袖子,躲进了书房,紧紧关上房门,捂着耳朵,图个耳不闻眼不见心不烦。
曾国藩、江忠源、李孟群等人皆是在籍夺情练团,他吕贤基可不是。
他又何尝不想继续留在京师当他的正二品侍郎,远离前线是非之地?
只是事已至此,去或者不去,已经不是他吕贤基能选择的了。
偏偏就在此时,下人通报:“老爷,李协修来了。”
吕贤基一股邪火正无处发泄,听闻始作俑者李鸿章来了,立刻喝道:“让他进来!”
李鸿章满面春风地步入书房,刚一行礼,还未开口,吕贤基便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好你个李少荃!你这支笔,可把老夫害苦了!”
吕贤基指着李鸿章,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老夫本意是在圣上面前为你我挣些名声,你倒好,写得那般天花乱坠,条条是道!如今可好,圣旨已下,命我为团练大臣,你襄助我督办安徽团练,即日返回安徽!安徽现在是什么地方?是刀山火海!少荃这可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啊!”
入吕府之际,李鸿章已经从吕贤基的仆役和家人口中知悉咸丰任命吕贤基为安徽团练大臣,回安徽帮办团练之事,吕贤基的反应早在李鸿章的预料之中。
李鸿章心中暗喜,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
李鸿章心里乐归乐,但面上却故作惶恐:“部堂大人息怒!晚生……晚生也未曾料到圣意如此决断。事已至此,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能随部堂大人一同回乡效力,正是晚生所愿!纵然前路艰险,晚生也必当竭尽全力,为吕部堂鞍前马后,共克时艰!”
见李鸿章态度诚恳,说话中听,且事已成定局,吕贤基的火气也消了几分,叹道:“罢了罢了,或许是命中该有此劫。你我如今是同坐一条船的人了。”
李鸿章趁机进言道:“部堂大人,既已同舟共济,何不多收些人上船?晚生日前与给事中袁甲三、知府赵畇二位兄长相聚,他们皆有报国之志,不愿在京蹉跎,何不奏请圣上,调他们一同南下办团?袁兄刚直知兵,赵兄熟悉安徽地方,若有他们相助,我等在安徽打开局面也会更容易些。”
吕贤基此时已是债多不愁,心想人多力量大,既然已被拉下水,多拉几个有能力的帮手自然是好事。
再者,周天爵和李嘉端在安徽也练有团练,只是练得不好而已。
此番他作为第二批团练大臣回安徽练团练,难免要和周天爵、李嘉端争有限的资源练团。
一个好汉三个帮,带上几个得力的帮手总是好的。
隔日,吕贤基便再度进宫,以皖省团练事务殷繁,需才孔亟为由,上奏请调袁甲三、赵畇随同前往安徽,会办团练防剿事宜。
咸丰眼下缺的是能够为他分忧的肱股之臣,而不是几个闲散京官。
咸丰皇帝见吕贤基如此用心任事,自然是大力支持,当即下诏批准。
南归安徽之前,李鸿章邀约袁甲三与赵畇来到他府邸一聚。
酒过一巡,李鸿章放下酒杯,面色平静地开口说道:“袁兄,赵兄,前日所议之事,已有定论。皇上已颁下明旨,命吕部堂为安徽团练大臣,弟不才,蒙吕大人抬举,得以随行襄办安徽的团练事务。
而二位兄长,吕部堂已面圣请调,皇上已然准奏,命袁兄以给事中之身,赵兄以知府之衔,返回安徽,会办团练防剿事宜。”
袁甲三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善钻营,消息灵通,早已风闻了吕贤基面圣的细节与结果。他捻着短须,沉吟半晌,说道:“少荃,此事之前因后果,为兄略知一二。吕部堂唉。”
说到这里,袁甲三忍不住摇了摇头,见李鸿章和赵畇都望过来,便索性把话挑明说道:“此番我等追随于吕部堂办团练,福祸难料啊。
吕部堂此人,说他是个忠臣,或许不假,一心报效皇恩。然则吕部堂的性情,以愚兄之浅见,颇有几分袁本初之风,干大事而惜身,眼中只有眼前小利。”
“哦?袁兄何出此言?”赵畇饶有兴致地问道。
袁甲三顿了顿,继续说道:“吕部堂平日议论风发,似有壮志,一旦事到临头,瞻前顾后,惜身自保之念重于进取之心。
袁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帐下谋士如云,却难以尽其所长。吕部堂器量未必恢弘,眼界却稍显狭窄,非是能驾驭非常之局、容得非常之才的之人。我等此去,若想真正有所作为,只怕这位上官,非但不是助力,反可能成为掣肘。”
袁甲三有意练团,不过吕贤基一来没现成的兵,二来没什么本事,袁甲三不是很愿意在吕贤基手底下练团。
赵畇听罢不由失笑,带着几分文人的刻薄调侃道:“午桥(袁甲三之字)此喻倒也有趣。不过袁本初在当年在董卓乱政之时,尚敢引佩剑长揖而出,慨言吾剑未尝不利。这份胆气,怕是吕老大人拍马也难以企及。
且袁绍官渡虽败,毕竟也曾是横大河之北,与曹操一争短长的枭雄豪杰。吕部堂怕是连这等与强敌争锋的本事和心气都欠奉。”
袁绍至少也是外宽内忌,尚有外宽这一优点,吕贤基可没有。
虽说吕贤基南归安徽练团,乃李鸿章从中推波助澜,结果合了李鸿章之意。
可一个堂堂正二品大员被李鸿章一个七品协修牵着走,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况且吕贤基的奏折,是吕贤基主动要求李鸿章给他当笔杆子写的,李鸿章也不负吕贤基厚望,成功地让吕贤基引起了咸丰的注意,并且委以重任。
尽管这份重任不是吕贤基想要的,不过李鸿章总归是完成了吕贤基托付的他事情。
吕贤基一个堂堂正二品大员,在事后竟说出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之语。
眼界和格局确实太小了,不像是能干大事的料。
李鸿章苦涩一笑,说道:“二位兄长所言,洞若观火,句句在理。然则当此之时,你我兄弟三人,有挑三拣四、择主而事的余地么?”
这一问,如同重锤,敲在袁、赵二人心上。
以他们三家的家底和人脉关系,在老家确实能横着走,不过在官员多如牛毛的京城,屁都算不上,哪有没有挑三拣四,择主而事的余地。
“京城虽好,于我辈而言,不过是锦绣牢笼。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只有先得了练安徽团练的名分才是第一要务!”李鸿章看了袁甲三、赵畇一眼,继续说道。
“有了这层官身,有了皇上授予的办团之权,我们方能名正言顺地回乡,招募乡勇,筹措粮饷,联络士绅豪杰,扎下根基,至于上官如何,事在人为。关键在于,我们手中究竟能掌握多少实实在在的团练。”
袁甲三深以为然:“少荃此言,方是正论!乱世之中,除了实实在在的兵权,其他都是虚的。什么上官掣肘,什么前程风险,有了兵,有了自己的队伍,说话底气才能足,走路腰杆子才能硬。”
李鸿章缓缓点头了点头,说道:“不错。势成骑虎,唯有向前。当务之急,是尽快南下,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趁着长毛忙于北窜南下,有赛中堂他们在江西牵制长毛,安徽的防务压力没那么重,先把安徽团练的架子给搭起来。”
不数日,在应邀见了肃顺之后,李鸿章、袁甲三、赵畇三人便随吕贤基作为第二批团练大臣沿尚且通畅,能抵达苏北的运河南下,前往安徽督办团练。
(本章完)
(https://www.02ssw.cc/5031_5031746/11110805.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