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醉意为假面
时间以另一种方式再次静止了。
谈易捏着手机,在岳龙雨的目光之下,莫名心虚起来。她硬着头皮接听电话,岳龙雨恹恹的,像只丧气的长毛大犬,浴巾还挂在脖子上,就拖着步子往沙发走去。
那背影,像极了在说:我才不稀罕听。
谈易压着声音:“喂?”
“小易。”
“学长,有什么事吗?”
“小易……小易。”
“孙老师?”谈易迟疑道,“你怎么了?”
孙屹然呓语般唤她,有些口齿不清,他那边的背景音很是嘈杂,人声鼎沸,像是聚会现场。他这声招呼刚打完,谈易就听见有人来抢手机,那人嘴里嘟囔着:“是谈谈吗?我来!我来跟谈谈说!”
这么多年,叫她谈谈的人不多,结合当下这个语境和音色,谈易很快猜出那人是谁。
果然,手机被夺过去之后,刘磊的声音更加清晰了:“猜猜我是谁!”
谈易纳罕,刘磊怎么认识孙屹然的?但片刻之后,谈易就自洽了,小马市这样的城市,最不需要解释的就是两个人为什么认识。
同学、同学的同学、同事、朋友的同事……六度关系理论在这么一座小城市,缩至“三度”就能完全适用。
谈易没跟刘磊兜圈子,语气温和地说:“刘磊,你和学长在一起喝酒吗?”
“哎?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喝酒哇!”
刘磊大着舌头,话一出口,酒气隔着手机听筒都传过来了,谈易笑笑,没解释。
刘磊也没那脑子思考,他继续开口说:“我老婆放暑假啦,闲着呢,所以约出来一起聚聚!谈谈,你来不来哇!”
老婆放暑假?谈易暗想,难道刘磊的妻子也是学校老师?
谈易的余光落在不远处沙发里窝着的少年身上,推辞道:“我晚上有点事……就不去了,你们玩吧。”
“那怎么行!”刘磊大喝一声,“你不来,孙屹然醉了可怎么办!”
他醉了,和我应该关系不大吧。这话在谈易舌根处滚了一遭,终究没说出口,她轻声说:“那只能劳驾你……”
话没说完,对面接电话的人再度易主,这回是个女声,她比两个男人都清醒:“我是孙老师的朋友,我姓张,刘磊是我老公。你……就是孙老师的女朋友吧?我总听他们谈起你。”
谈易没有接这句话茬:“我是谈易。”
“刚刚孙屹然喝多了,还在念叨你,阿磊就撺掇他给你打电话了,这两个人,脑子一个赛一个不清爽。”女人说话爽利,“我很少看见孙屹然喝醉,要不,你过来坐坐,这不还早吗?让这俩老爷们儿醒醒酒,咱们聊聊天呗?”
灶上坐着的粥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谈易微微垂眼,低声说:“我在煮粥,实在抽不开身。”
“那我们等你!不着急,你吃过晚饭再出来也行。阿磊从你回来就念叨着什么时候约着吃个饭,谈老师不要不给面子呀。”
谈易有些为难:“不用等我……”
“就这么说定啦,不见不散!”
喧闹的烧烤酒吧里,张幼馨看见坐在一旁的孙屹然揉着太阳穴,想要伸手来够手机,飞快说了这么一句,才将电话挂断。
孙屹然头昏脑涨,半醉半醒地问她:“小易来吗?”
“八成会来。你不是说她耳根子软,很难拒绝别人吗?”张幼馨推了孙屹然一下,满脸写着“我还不知道你”,又说,“你还不是想借这顿酒诉衷肠嘛,我当然要帮你。”
孙屹然被张幼馨说中心事,低笑着看她,伸手给自己和张幼馨各倒了一杯啤酒:“瞒不过你。”
张幼馨“嘁”了他一声,把杯中酒喝光了:“我们大学四年同窗,你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也就是这家伙……”她偏头看了自家烂醉如泥的老公一眼,摇头叹,“可怜的小画家,哪儿有你们理工男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
张幼馨和孙屹然不只是同班同学的关系,他们俩都是天宁高中的毕业生,还以相同的分数考进了本市的大学,进入同一个专业,关系比一般同学亲近不少。不仅如此,张幼馨还曾在大一刚入校那会儿,自告奋勇地帮自己的舍友猛烈追求过孙屹然。
结局是惨淡的,但在漫长的“代追”过程中,张幼馨发现了孙屹然心里那道始终挥之不去的白月光。
大二期末,张幼馨在一场啤酒轰趴局中喝赢了孙屹然,当晚他们两个人跌跌撞撞、勾肩搭背地走在石林海滩边,张幼馨问他为什么不接受宿舍里的小妹。
“小妹对你,那真的是一片痴心!”
孙屹然连直线都走不了,踉跄着摔倒在沙滩上,低声说:“我还没忘记她。”
“谁?”
“谁也比不上她。”
张幼馨意识到什么,她几步走上去,伸手揪孙屹然的衣领子:“你有喜欢的人了?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孙屹然低着头不吭声,脸几乎要贴在张幼馨的小臂上了,她感觉到皮肤表面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惹得她心里一阵难受。
“你一个大男人,喜欢谁就去追,在这儿给我演苦情戏算什么!”张幼馨半吼着,晃了孙屹然几下,“谁啊!谁能让我们孙大才子这么卑微地惦记着?”
那天,在海边,在银月之下,张幼馨听到孙屹然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一件他从不曾提及的往事,有关谈易的往事。
听到孙屹然说谈易休学了一整年之后又重读了高一,张幼馨怔怔地接话:“也就是说,她比我们小两届,现在正在天宁高中念高三?
那她岂不是很快就要高考了?”
孙屹然点头。
“那、那你要抓住机会啊,等她高考结束,你去找她,把你的心意全都说给她听,你跟她表白啊!”
“可是她的成绩很好。”孙屹然脸上泛出苦笑,“是我够不上的那种好。”
事实如孙屹然所说,高考结束,谈易考上了上海名校,放榜那天张幼馨也去看了,然后失落了大半天——是啊,一个前途光明、未来可期的女孩子,怎么看得上本地普普通通的一本院校学生呢,更何况……没有更何况,他们之间已经黯然画下了休止符。
谈易变成了张幼馨和孙屹然之间的秘密。
那之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紧密,成了真正无话不说的好友,张幼馨旁观着孙屹然一次次恋爱分手,所有的感情都无疾而终,看着他默然恢复单身,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工作,考编制进入二中,过上平凡又充实的生活。自己也不外如是——毕业留校,最后在大学图书馆找了份安逸的管理员闲差。
日子平淡如水,唯一的激情是寻觅街角巷落新开的轰趴馆和美食店。相聚的时候,孙屹然也不再提及谈易这个名字。
可就在张幼馨慢慢淡忘谈易其人时,她认识了刘磊。
张幼馨和刘磊是相亲认识的,两人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相亲场上碰到这种“对子”,谁不说一句合适。
张幼馨对刘磊是有好感的,觉得他和自己平日相亲见到的那些男人不太一样,他的个人签名是设计过的,拿到小票后不是想着赶紧夹进钱包等待报销,而是会随手折出精致可爱的钢琴、玫瑰、松鼠。
刘磊有普通生活里难能可贵的浪漫。
见过一面后,张幼馨又答应了第二次约会。
一来二去,两人感情渐深,聊天的话题也越来越广泛、深入,然后走到了谈婚论嫁那步。在写请柬梳理准夫妻双方的亲朋好友时,张幼馨听见刘磊吹嘘自己儿时有个朋友很有出息,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而后,张幼馨再度听见了谈易的名字。
有时候缘分的玄妙令人惊叹,张幼馨在那一瞬间有种独特的预感,总有一天,她会见到谈易。
新婚夫妻之间没有秘密,张幼馨又是个兜不住话的人,她把孙屹然和谈易之间那点事告诉了刘磊。在那之后,凡是聚会,刘磊总要在孙屹然跟前说点谈易小时候的故事。张幼馨本来还担心孙屹然介意,哪儿知道他听得津津有味,还因此和刘磊越走越近,几乎成了他固定的酒搭子。
那时候张幼馨又想起在石林海滩时自己和孙屹然的对话。
他说他还没忘记她,因为谁也比不上她。
也不知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突然就有一天,刘磊异常兴奋地回家来,兴冲冲地对张幼馨说:“我有一个好消息!”
受凉感冒的儿子好不容易哄着睡下了,张幼馨关上门,瞪刘磊:“小点声,能有什么好消息?”
“谈易回来了,不走了,她留在小马市当老师了。”
这三句话“哐哐”砸过来,张幼馨着实呆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笑:“哟,那我们儿子岂不是要有干妈了?”
张幼馨想,“高坐神坛”的谈易洗尽铅华,竟然一朝回到孙屹然能够得到的高度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孙屹然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抓住。
果不其然,刘磊把谈易回到小马市的消息告诉孙屹然后,孙屹然不仅没让张幼馨失望,甚至直接掏出“王炸”——孙家妈妈就在裴睦所在的舞团,以广场舞为媒介,她直接为儿子铺成了一条直达谈易的捷径。
孙屹然的执行力让张幼馨深感震撼,她私下问他是不是早就有所准备。孙屹然回答她:“如果说,建议我妈去裴阿姨所在的舞团练广场舞就算是有所准备的话,那么是的。”
张幼馨问:“你早知道谈易会回来?”
孙屹然答:“我不知道,但是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这一次志在必得。
电话挂断,谈易在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收好手机,去灶台前看火。
米粥已经煮好了,她盛出一小碗来晾凉,同时从购物袋里将刚才和岳龙雨去超市买的榨菜、萝卜干、腌黄瓜和茶干拿出来,在案板上切丁,混在一起倒进小盏里,配上米醋和芝麻油,做成一盏下饭的简易什锦菜。
全都准备就绪,谈易把饭菜端上餐桌,去客厅叫岳龙雨。
可屋内落针可闻,岳龙雨不知什么时候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姿古怪:一条腿挂在沙发背上,另一条腿蜷着,右臂搭在胸口,左臂挤在身体和沙发之间的缝隙里。
难得的是,如此拧巴的姿态,却配上了格外乖巧安适的睡颜。
这个模样,实在不像岳龙雨,像……龙龙。
谈易半蹲在岳龙雨身侧,低声叫他:“岳龙雨,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鼻息平缓绵长,似是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
谈易的手背探在岳龙雨的额迹——没发烧。
谈易不想打扰他休息,悄声走去厨房,把粥倒回锅里,调成保温模式。又将什锦菜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
离开之前,谈易从沙发一角拿了空调毯,搭在岳龙雨肚子上。鬼使神差地,她没有立刻起身,还保持着半蹲的状态,凝视着岳龙雨年轻脸庞的明晰线条出神。
他未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呢?
谈易无从猜测,而正是这种充满未知一眼看不到头的人生,反倒让她心生羡慕。
生命力旺盛的人,哪怕没能实现年少的梦想,依然有无限可能。
“谈易!”
沙发里的少年突然动了动,像是惊醒,他猛一偏头,看见谈易之后,又松了口气,闭上眼。而后他极小幅度地侧身翻动,动作很慢,像一只迟缓的大树懒。
谈易被岳龙雨的动静吓了一跳,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岳龙雨夙夜未眠,连眼皮都懒得掀,却本能地朝信赖的热源挪了挪,嘟囔着:“好困……”
谈易说:“那你好好休息。”
空调毯下面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来一只手,拉住了谈易的手腕,岳龙雨顺势侧身,却还闭着眼:“你别走。”
“饭在锅里,回头你自己盛出来吃。”谈易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骗子……你肯定要去找他。”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用这个词。
“对,我要去找孙老师。”谈易定了定神,决定不逃了,她正面回答先前自己规避的问题,“你看不出来吗?我和孙老师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看不出来。”
谈易拍开岳龙雨的手,面上露出罕见的“凶巴巴”:“那你好好看看。”
岳龙雨再度掀开眼皮,他双目发红,不知是没睡好,还是别的原因。他当真侧头,仔仔细细地看着谈易,又说了一遍:“我看不出来。”
谈易咬牙:“你能看出什么。”
言下之意,你只会胡搅蛮缠,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岳龙雨眼圈更红了,他直视谈易,目光好像沁了血的匕首。
就在谈易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岳龙雨突然开口。
“你想冒险。”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谈易,你骗你自己安于接受现在这种温暾的生活,你骗得你自己都信了。”
若你非要问我能看出什么,我只能这么告诉你,谈易。
将近十点,谈易来到刘磊夫妇和孙屹然所在的烧烤酒吧。
他们已经从热闹的前厅转到了安静的包厢里,谈易推门走进去时,看见刘磊哼哼唧唧地瘫在张幼馨身上,两人对面坐着孙屹然,他手边放着茶盏,似乎已经清醒了。
见到谈易,孙屹然立刻起身迎她,但脚下虚浮,有些踉跄,谈易伸手扶住孙屹然的胳膊:“你还好吧?”
“你来了,小易。”
孙屹然顺势半倚在谈易身上,与她一同坐下。孙屹然身上混着酒气、烟火气和淡淡的茶香,谈易皱了皱眉,但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她看向刘磊夫妇,客套浅淡地微笑:“你们好。”
“我叫张幼馨,是孙屹然的大学同学。”健谈外向的张幼馨率先开口,“你说巧不巧,我老公的发小竟然是我朋友一直暗恋的人!小易,久仰大名,终于见面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
“谢谢。”谈易笑笑,有些心不在焉。
“刚刚听张幼馨说,你在煮粥?”孙屹然拿了一只茶杯,给谈易倒茶,低声问她,“阿姨今天没有做饭吗?”
谈易怔了一下才回神,她应声:“哦,我是给岳龙雨煮的粥,他……有点感冒。”
孙屹然拿着茶壶的手僵了一瞬,才继续将茶盏倒满,他又漫不经心地说:“你把那孩子留在身边当助教,也不是长久之计。”
“什么孩子?”张幼馨外套的肩膀处被刘磊醉后的口水浸湿,她愤愤地推了自家老公一把,又感兴趣地参与到孙屹然和谈易的话题之中。
在孙屹然回答之前,谈易抢先说:“就是之前在我这里单辅的一个毕业生,我把他留下来当助教了。”
“那很好啊。”张幼馨不知道岳龙雨的过去,她说,“勤工俭学嘛,趁着暑假赚点零花钱,到大学处对象都比别人有底气。”
孙屹然把茶盏推到谈易面前,语气尽可能地平静,他说:“小易,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什么?”谈易看向孙屹然,眼里满是茫然。
“万一你的学生家长知道他过去的事情,可能会迁怒于你。”孙屹然说,“再说,那孩子情绪那么不稳定,要是碰到什么特殊状况发作,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啊?那是什么孩子?”张幼馨诧异道,“他过去怎么了?”
谈易连忙开口:“他……”
孙屹然眉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纵使理智告诉他现在说岳龙雨的“坏话”不是一件好事,但酒精催动着他的情绪,将他心里那点隐秘的醋意放大,以至就连这么一个平时他根本不放在眼中的“潜在对手”都变得有些扎眼。
孙屹然率先打断了谈易的话,直接接腔说:“他高中把人打成二级伤残,才从少管所里出来,今年也没去高考。”
张幼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这么个坏小孩为什么要留在身边啊?”
“他不是坏小孩。”谈易陡然提高音量,惊得半醉半醒的刘磊都猛然一颤,谈易微微攥着拳头,说话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当年的事情根本不是外面谣传的那样。孙老师,以后也希望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诋毁他。”
她很少有情绪变化这么大的时候,孙屹然被谈易这个激烈的反应震了下,而后他沉默地望向谈易。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现在不太清醒,孙屹然潜意识中突然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无端烦躁。
“谈易。”孙屹然听见自己的话几乎不假思索地从嘴里说出,语气生硬,带着隐怒,“我说的哪一句是主观臆断了?难道不是事实吗?”
“曹孟飞根本不是二级伤残,岳龙雨他……他手下有分寸。”
“所以你的意思是法院判错了?有分寸?打人的不是他吗?都已经施暴了,还有什么分寸可言!”孙屹然说,“你不过是在袒护他!”
“我不可以袒护他吗?”谈易针锋相对,“如果我都不相信他,那他就太可怜了。”
“你是他什么人?你是真的拿他当你的学生吗?”
张幼馨被两人愈演愈烈的争执吓了一跳,她本来只是觉得谈易太内向,想活跃气氛,所以积极参与两人的话题,谁能想到谈易和孙屹然这两个平时情绪波动都很小的人,在提起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岳龙雨时,竟然双双奓毛了。
尤其是孙屹然。以张幼馨对他的了解,就算是喝得烂醉也能维持体面的他,没道理会被这么一点酒影响神志。怎么会在今天,在此刻,突然对谈易发脾气?
这太离谱了。
在谈易没来之前,孙屹然对自己说的话还在耳畔,他说他想跟谈易坦白当年的那件事,他说自己不想对谈易有任何隐瞒。张幼馨明白,那件事对孙屹然的打击很大,放在平时,他很难鼓起勇气对谈易坦诚以告,所以,他想借着酒劲,将自己隐瞒谈易的最后一件事情说出来。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好像已经脱离了孙屹然最初的设想。
张幼馨心急如焚,大脑飞速运转,她在桌子下面悄悄伸手,用力拧了刘磊的大腿一把。
“嗷!下班了?下班了!”刘磊“噌”一下站起来,迷瞪着眼,嘴里嘀嘀咕咕地站起身要往外走,“我去接我老婆。”
刘磊突然神经质地打岔,让包厢里渐渐浓郁的火药味消散了不少。
谈易和孙屹然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两人都沉默下来。
张幼馨稍稍松了口气,她做出深感丢脸的模样,拉住刘磊,对两人赔笑道:“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老公已经醉晕了,我得早点带他回家才行……你们继续聊,我、我就先失陪了。没办法,这个人一喝多就胡咧咧,一会儿指不定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借着谈易的视线死角对孙屹然挤眼睛,示意他搞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孙屹然那点混乱的愤怒被张幼馨这一通操作彻底赶走,他有些头痛地捏着鼻梁,说:“行,你们两个慢一点,到家了发个消息。”
张幼馨明白孙屹然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便架起刘磊,火速逃离了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包厢里只剩下谈易和孙屹然。
谁也没有先开口,谈易抿下热茶,方才起伏不定的心绪渐渐平和。她开始反省自己刚才对孙屹然所说的那些话。事实上,孙屹然毫不知情,他说这番话的出发点也是为她好,自己却在他朋友还在场的时候当面驳斥他,实在会让人下不来台。何况……他还喝了酒。
“对不起。”
意外地,两个人同时开口了。
短暂的对视之后,谈易和孙屹然都赧然地笑了笑。
“身为人师,我确实不该这么说一个孩子。”孙屹然说,“我是担心你太简单、太纯善,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谈易明白孙屹然和别人一样,他对岳龙雨仍有成见,她轻声说:“我亲眼见过曹孟飞。那个被诊断为二级伤残的孩子,他不仅生龙活虎,还……”谈易隐去了有关秦雪微的一切,只说,“总之当初那件事背后仍有隐情,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
谈易为岳龙雨“辩护”的时候,孙屹然的唇角抿成一道直线,隔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好啦,我相信你。”不等谈易有所反馈,便直接将此事揭过,“不提他了。今天本来应该高高兴兴地聚会,咱们就不要为了别人的事情扫兴了。”
孙屹然说到“别人”二字时加了重音,谈易没说什么,笑意渐渐散去:“既然刘磊他们已经回去了,那我们也……”
“小易。”孙屹然见谈易想起身,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谈易心头一颤。
她想起刚才在岳龙雨家,岳龙雨说完那番话后,自己无言以对,差点落荒而逃。可是岳龙雨一把将她拉住了。
“你又想逃走。”岳龙雨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紧盯着谈易的脸,“你心虚的时候就想要逃走,胆小鬼。”
谈易被他拿捏,心底某个角落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她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愤怒,但透着悲伤和无奈。她不受控地反问他:“岳龙雨,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以为你说了这些话就能够改变我、激励我,能让我抛开所有安全的选择,跟你去冒险吗?”
“万一呢?”岳龙雨脱口说道,“概率问题。我不提,就是不可能事件,概率为零。我提了,概率一半一半。”
这是当初谈易从医院偷跑出来,去璞塘找到岳龙雨之后,对他说的话。
那时候,她满心以为自己能挽救岳龙雨,能让一个误入迷途的少年走回正轨。可谁能想到,现在岳龙雨会以相同的方式试图唤醒自己。
难道在他心里,自己也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吗?
谈易注视着岳龙雨,心口憋闷难受,她说:“不可能。我和你不一样,岳龙雨,如果我手里拿着标准答案,我就不会去试错。”
“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错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什么是对的。”
岳龙雨冲口说道:“孙屹然他算什么‘对的’?只要我想,我能做得比他好一万倍!”
谈易另一只手握拳,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她违心地说:“你看看现在的你自己,为什么你会觉得,你比他更好?”
这话说完,岳龙雨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突然安静了下来。
而后,他松开谈易的手,近乎自嘲般地笑:“是啊,我现在一无是处,拿什么跟他比?”
谈易不忍心见他如此,低声说:“是我措辞不当。你不需要和谁比,你还有无限可能。”
可是一直到谈易心神不宁地离开,岳龙雨都没有再回应一个字。
“小易。”
孙屹然的再次轻唤,将谈易从失神的状态拉回现实。
谈易下意识缩了缩,在他的手心之中握掌成拳,眼神躲闪:“怎么了?”
孙屹然眼中划过一抹失望,原本想要对谈易说的一切都被他吞了回去。
就算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也还是会魂不守舍地想着心事——如果一直是这样,那他心中的秘密就绝对不可以被她知晓。
“你的心事,什么时候才能和我有关?”
孙屹然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低声问。
“孙老师……你喝醉了。”谈易用力抽开自己的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
这一次,孙屹然没有拒绝谈易的建议。
看着孙屹然稳稳当当地走进楼栋,谈易才独自打车回家。
车子乘着夜风,在沿海公路缓行。
谈易坐在副驾,半靠椅背,偏头往窗外眺望,隔着一片乌沉沉的海,她看见远远的那座海中小岛上闪动的光点。
“师傅。”谈易不由得问,“落鞍岛上怎么安了这么多灯,是有什么活动吗?”
“啊对。小马市每年夏天不都有啤酒美食节嘛,今年主场地从璞塘挪到落鞍岛了。”司机师傅回答谈易,“去年落鞍岛的野外素拓基地不是刚被收购吗,听说收购方能力不小,搞了度假村,前几天宣传新闻上了省台,市政府都在关注这次的活动。”
谈易“哦”了声,并没往心里去,只淡淡地想刘磊他们恐怕又要开始忙了。
吹久了海风,回到家后谈易有些头痛,这是老毛病了,她给自己倒了热水,又去床头柜中拿了两片布洛芬就着水服下。
谈易躺在床上,困意不断被头痛驱赶,颅内好像有一扇巨大的铁门,被人“哐哐”地砸着,一下一下,不间断不停歇地震荡着她脆弱的神经。她蜷着身子挨时间,等待止痛药起效。
神思混沌间,谈易脑中又钻出那句话来。
“你想冒险。”
是啊,我想。谈易在心里小声地说,但是岳龙雨,你到底懂不懂,想和能,是两码事。谈易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那时候面对岳龙雨,自己心头浮起的莫名情绪,真正的名字是委屈。
谈易被这个想法震得脑子“嗡嗡”的,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嗡嗡”声另有来源——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在振动。
谈易伸手去掏手机,在黑暗中看见异常明亮的屏幕上显示出的“岳龙雨”三个字,迟疑了数秒,才滑动接听。
“谈易。”
电话一接通,少年的声音就径直钻入耳中。
他叫她的名字,越来越纯熟了。
“嗯。”谈易木木地应了一声,她有气无力,只能将手机倒扣在床上,脑袋靠近听筒。
“我能成为你期待的人吗?”
谈易以为自己听错了,按照今晚两人最后不欢而散的态势,这不像是岳龙雨会说出来的话,她一只手按着快要痛炸了的脑袋,又凑近了些。
“你说什么?”
岳龙雨语气郑重,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说,如果我变成了你所期待的人,变成了标准答案,是不是就能让你不那么害怕在冒险里受伤?”
谈易屏息,脑中那无休无止的暴力砸门声骤然消失,只剩下“咔嗒”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拿到了钥匙,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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