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识时务
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大伯将张仲民单独带到了书房里。
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一盏绿罩台灯在宽大的书桌上，投下温暖而集中的光晕，映照着冯克己线条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对面略显局促的张仲民。
冯克己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背对着张仲民，望着窗外的夜色。
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几点疏星。
“坐。”
张仲民依言在书桌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冯克己转过身，没有坐回书桌后的主位，而是拉过旁边一把椅子，与张仲民隔着书桌一角相对而坐。
这个姿态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但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却比之前更加迫人。
“我很欣赏你，老爷子刚刚的话虽然有自己的道理，但我更看重张家这份求变的心思，所以应下了他去去教书的事，他老人家一片赤诚，倾囊相授之心，我信，你也该信。”
“是，大伯，冯家的恩情，仲民和张家绝不敢忘。”张仲民连忙应道。
冯克己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像能穿透人心。
“但有些话，老爷子可以说得坦荡，是几百年来世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而我，站在这个位置上，有些话，必须在老爷子去张家之前，跟你挑明。”
冯克己的身体用手肘撑在书桌上，十指交叉，无形中带来一种压力。
“既然本事你想自己学，那就让老爷子教一些心性，这两样都是立身之本，放之四海而皆准，但你也要明白，光有这些，在当下，不够！远远不够！”
张仲民心下一凛，下意识地坐得更直：“大伯，请您指点。”
“指点谈不上。”
冯克己点上一根烟，说：“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老爷子教的是术与道，是个人和家族长远发展的根基。而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势，是眼下这片天地间，你必须适应的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
“上面的领导已经大不相同了，规矩变了，可人性没有变。”
冯克己的目光紧紧锁住张仲民，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契约这种东西跟史书没有区别，有些小人脸上贴的标签，可能比契约上的红印章还要硬气。”
张仲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明白了冯克己话语里的所指为何。
“大伯，您是担心孩子们学了东西，反而……”
“不是担心他们学了东西反而招祸，”冯克己打断他，说：“是担心他们学了东西，却不懂得在新的规矩下，如何把东西用好、用对、用得安全！”
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书柜深处。
“冯家几百年沉浮，最大的教训是什么？是识时务！”
“不是趋炎附势的识时务，而是看清时代洪流的走向，顺势而为，在守住根本的前提下，保全自身，寻求发展。”
“逆势而行，螳臂当车，再大的本事，再正的心性，也只会被碾得粉碎。”
张仲民听到这里，点点头表示认同。
“仲民，你想让张家孩子有出息的心也是好的。但你要记住，在教他们本事的同时，更要教他们藏的功夫，什么时候该显露锋芒，什么时候该韬光养晦。”
“老爷子教他们立心，立的是张家的心，是自强的心。这很好。但你作为领头人，更要给他们立一条线！一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
“百花齐放的前提，是张家为他们的付出。”
“无论将来走到哪一步，都要牢牢记住自己的成分是什么！不要学了点东西，就忘了本，就想着去攀比、去炫耀，甚至去触碰那些不该触碰的东西，那不是争公平，那是取死之道。”
张仲民明白，大伯这是不想张家培养出一堆祸害。
学会了借势欺人。
“大伯。”
张仲民眼神异常坚定，“您放心，我一定让他们堂堂正正地为张家争一份好前程。而不是学了本事就忘了形，去挑战规矩，去惹祸上身。”
他自己也会时刻警醒，不会做这种傻事。
冯克己看着侄女婿眼中那抹被敲打后反而更加凝练的光芒，终于露出满意神色。
“你能明白就好。记住，你以后要做的，是当一道无形的屏障，一张谨慎的滤网。”
“既能让孩子们接受到那些能真正改变命运的知识，又要确保他们不会被这知识本身带来的锋芒所伤，不然我会是第一个帮张家触礁沉没的礁石。”
说完这个，冯克己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封面朴素的薄册子，递给他。
“这是我让人搜集整理的一些关于当前农村教育政策。”
“里面是扫盲运动精神，以及需要注意的倾向性问题的摘要。拿回去，仔细看，反复琢磨。哪些话能说，哪些事能做，哪些界限不能碰，心里要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张仲民双手接过后，说：“谢谢大伯。”
两人又交谈了许久，不光是政策，还有很多上面没有下达下来的指令。
直到夜深了，他才回到给他们收拾出来的临时房间。
推开门，里面还亮着灯，冯雪正拿着一本书倚坐在床头上等他。
“谈完了？”
“嗯。”
张仲民应了一声，反手轻轻关上门。然后走到床边，将那本册子放在床头唯一的小木柜上。
他脱下外衣，在床边坐下，硬木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冯雪侧过身，抬手覆在了张仲民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你先去洗漱一下，我去给你打盆洗脚水。”
张仲民看着冯雪背影消失在门口，耳边还回响着大伯的告诫。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想着如何让张家能顺势发展起来。
片刻后，冯雪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木盆回来了。
“快泡泡脚。”她蹲下试了试水温，又往里添了一点点暖瓶里的热水。
张仲民心头一热，当她帮着自己把鞋袜脱掉，把脚放进盆里的时候，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那不仅仅是水温带来的舒适，更是一种被人细心呵护的熨帖，一种无声在支撑着他的力量。
冯雪没有起身，就那样蹲在盆边，低着头，看着水波轻轻荡漾。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影。
她没有问书房里具体谈了什么，但她用行动告诉他，无论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多大的压力，家在这里，她在这里。
他弯下腰，想扶她起来，却听她问道，“水还舒服吗？”
“嗯。”
张仲民点点头，声音柔和，“很舒服，从脚底暖到心里了。”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心里，也透亮了些。”
冯雪知道他消化了，没有被压垮，并且依然在向着光的方向前进，这就够了。
“那就好。”
她顺势站起身，拿过旁边的粗布毛巾，扔给他说：“擦干了早点歇着，明早还要回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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