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十毛聚首

　　霍东台顶层，沉星铁岩垒砌的堡垒之内，空气凝滞如铁。星辉石投下的清冷光线，此刻也仿佛被无形之力冻结，在地面暖玉沙上拖出长长短短、僵硬的影子。这里是大毛的洞府，亦是寒毛商盟的心脏，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大毛端坐于那张宽大冰冷的暗沉长案之后，黝黑的面庞在冷光下如同打磨过的玄铁，深琥珀色的眼眸扫过下方站立的九人。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一种无形的压迫，仿佛要将每个人的心思都压榨出来。

　　空气里飘荡着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奇异香气。这香气非檀非麝，带着一种古老皮张经过岁月摩挲后的陈旧感，又隐隐透出血与火的腥甜余韵。它来自长案一角，一只半尺高的青铜古兽香炉口中。炉口插着一根仅剩寸许、色泽暗红如凝固血痂的线香，顶端一点猩红火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的香体。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凝而不散，在清冷光线中勾勒出诡异的轨迹。

　　神皮信香！寒毛商盟毛家一脉相传的古老信物，非关乎家族存亡、商盟根基动摇之大事，绝不可轻燃。香燃尽，人必至。这是流淌在每一个毛家人血脉里的铁律。

　　九人，形态各异，气息迥然，却无一例外地收敛了平日的锋芒或跳脱，肃立如桩。

　　最靠近大毛左侧下首的，是二毛。一袭冰蓝色流云锦袍，银线绣就的古老商道符文在衣料上流淌着内敛的华光。她面容算不得绝色，甚至有些平淡，但那份久居上位的雍容与绝对的冷静，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山，镇住了这一方空间。双眸深邃如寒潭古井，不起丝毫波澜，目光掠过下方众人，像是在清点库房里最寻常的灵石，不带任何温度。其气息深敛，却自成渊渟岳峙之势，让任何浮躁与算计都显得苍白可笑。

　　稍远些，站着的三毛，却与二毛的清冷形成了极致反差。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绛唇一点，艳若丹砂映日。手如柔荑，指尖蔻丹鲜红欲滴，肌肤莹润胜凝脂，周身仿佛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上覆盖着的、浓密得惊人的长睫，漆黑如鸦羽，每一次眼睑的轻颤，都仿佛蝶翼扑闪。更令人侧目的是，她左右眼角各挑染出几根细长的睫毛，一为妖异的幽紫，一为炽烈的赤金，随着眼波流转，平添数分惊心动魄的妖艳。此刻她虽也肃立，但那妖冶的眸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案上那即将燃尽的信香，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

　　一个不合时宜的“咕咚”声在寂静中响起，显得格外刺耳。众人目光微动，只见角落里，四毛毫无形象地斜靠着一根冰冷的铁岩柱，头发油腻蓬乱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他手里抓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暗红色大酒葫芦，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浓烈的酒气瞬间盖过了神皮信香的陈旧气息。他抬手用脏污的袖口胡乱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浑浊的眼中带着宿醉未醒的茫然，仿佛对周遭凝重的气氛浑然不觉。

　　与四毛的邋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距离长案另一端不远处的六毛。他身着一尘不染的玄色劲装，身形颀长，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得近乎刻薄。此刻他双眸紧闭，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整个人却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已绷紧到极限的绝世凶刃。一股无形而凌厉的刀意，并非刻意散发，而是如同他生命的一部分，丝丝缕缕地弥漫在他身周数尺之地。靠近他所在区域的人，裸露的皮肤都能感受到一种细微却清晰的、如同被冰冷刀锋轻刮的刺痛感。他便是寒毛商盟最锋利的那把刀，以杀伐果断、冷酷无情著称的六毛。

　　七毛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身材异常壮硕，肩宽背厚，几乎将身上的劲装撑裂。他面容憨厚，浓眉大眼，此刻脸上带着一丝与气氛格格不入的、近乎敦厚的局促，仿佛一个被硬拉来参加严肃会议的老实汉子。然而，若细看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指节粗大，布满厚茧，便知这憨厚之下，隐藏着何等恐怖的爆发力。

　　在七毛身侧，是笑容可掬的八毛。他身材矮胖，穿着一身富贵团花的暗红员外服，圆滚滚的肚子将腰带撑得紧绷。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正慢条斯理地盘玩着两个油光锃亮、足有鹅蛋大小的乌黑铁胆，铁胆转动间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嗡……”声，如同某种奇特的呼吸。他脸上堆满和气的笑容，细小的眼睛几乎眯成两条缝。但就在那眯缝的眼睑开阖的瞬间，偶尔泄露出的精芒却快如闪电，锐利如针，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令人心底发寒。他是商盟的智囊，以智谋百出、手段圆滑老辣闻名。

　　九毛的位置靠近阴影的边缘。他身材极高，却给人一种极其古怪的观感——并非挺拔如松，而是微微佝偻着，背脊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地弯曲着。这种弯曲并非源自衰老或伤病，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刻入骨子里的姿态。寻常人无论美丑高矮，腰杆子总是直的，这是一种无形的气。但九毛给人的感觉，便是那支撑着气度的“腰杆子”从根子上就弯折了，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孱弱感，与这堡垒的刚硬格格不入。

　　最后，如同铁塔般沉默矗立在最外围阴影中的，是十毛。他身材之魁梧，比七毛更胜一筹，全身覆盖在厚重无比的玄铁重甲之下，甲片漆黑冰冷，散发着沉甸甸的寒意。脸庞黝黑，横肉虬结，一双眼睛如同两块嵌入冰山的黑曜石，毫无感情，毫无波澜，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压力。他站在那里，便像一堵移动的、不可摧毁的城墙，是毛家最坚实的盾，也是最沉默的堡垒。

　　当那根神皮信香最后一点猩红的火星彻底熄灭，化作一缕细微的青烟飘散时，堡垒内连盘玩铁胆的嗡鸣都停滞了一瞬。绝对的寂静降临，只有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清晰可闻。

　　闭目的六毛，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眸睁开时，竟似有两道无形的刀锋破空而出，带着斩断一切的凌厉意志，直刺长案之后的大毛。堡垒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分。

　　“大姐，”六毛的声音不高，却像两块冰冷的玄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耳的锋芒，“你将我们大老远地召集过来，连神皮信香都点燃了。”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那香炉中最后一点灰烬，“这可是祖传的宝物，只有关系我毛家生死大事，才配用此物相召。你，最好真有什么天塌地陷的祸事。”

　　他语气中的质问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堡垒内激起无形的涟漪。二毛的眸光依旧平静无波，三毛妖艳的长睫却轻轻颤动了一下，四毛又灌了一口酒，似乎想压下什么，七毛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八毛盘玩铁胆的手指微微一顿，细小的眼睛精光一闪即逝，九毛佝偻的身形似乎更低了些，十毛冰冷的眸子则牢牢锁定了六毛的背影，重甲下的肌肉无声绷紧。

　　大毛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冷冽。她深琥珀色的瞳孔迎着六毛那刀锋般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反而像无尽的寒渊，要将那锋芒吞噬。

　　“你说的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大毛的声音响起，清冽，平静，却像沉星铁岩般厚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压过了六毛的锋芒。“这次，我们真的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天大的麻烦。”

　　“呵，”六毛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峭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不就是那颗玄天混沌灵根吗？”他目光扫过案头那枚深紫色、状若葫芦根茎、兀自散发着混沌氤氲之气的奇物，语气愈发轻慢，“一颗灵根，再是逆天改命，引来些魑魅魍魉、觊觎宵小，值得动用神皮信香？值得将我等全部召回？大姐，莫不是这些年稳坐高位，胆子也磨小了？”

　　“胆子小了？”

　　大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堡垒之内！那一直沉敛如山的气息轰然爆发，并非狂暴的冲击，而是一种冰冷、粘稠、如同实质的恐怖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暖玉沙地面似乎都向下微微一沉。星辉石的光芒剧烈摇曳！

　　六毛脸色微变，周身那无形的凌厉刀意猛地一涨，发出细微的铮鸣，硬生生顶住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庞大压力。他眼中厉色更盛，毫不退缩地与大毛对视。

　　“你口气不小！”大毛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玄天混沌灵根？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饵！真正要命的祸根，还在后面！”

　　她猛地一拍长案！案身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仿佛整座霍东台都在这一拍之下震颤。

　　“我还掌握了魔玺的消息！”

　　“魔玺”二字一出，如同两道九天神雷，狠狠劈落在堡垒之中！

　　咔嚓！

　　八毛手中盘玩的一个铁胆，瞬间被捏得裂开一道细纹！

　　四毛猛地呛了一口酒，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醉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三毛妖艳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瞳孔骤然收缩！

　　二毛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缝隙！

　　七毛倒吸一口冷气，憨厚的脸上血色尽褪！

　　九毛佝偻的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要支撑不住！

　　十毛覆盖在重甲下的身躯发出一声低沉的金属嗡鸣，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两团幽暗的火焰！

　　就连锋芒毕露、桀骜如六毛，在听到“魔玺”二字的刹那，脸上那冷峭的讥诮也瞬间凝固，瞳孔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他那引以为傲的、足以斩断一切的凌厉刀意，竟在瞬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紊乱！

　　堡垒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四毛压抑的咳嗽声，和众人粗重起来的呼吸。

　　魔玺！

　　不是传说，不是虚无缥缈的流言，而是真实存在的消息！

　　那件足以掀起腥风血雨、让整个四大部洲陷入浩劫的禁忌之物！

　　大毛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九张骤然失色的面孔，最终定格在脸色变幻不定、刀意起伏不稳的六毛身上，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

　　“现在，你觉得，这神皮信香……燃得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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