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零章 覆灭(二合一)
清晨时分,慕容超召集群臣朝会。或许是因为这是在滑台最后一次朝会了,慕容超正襟危坐,身着登基之时的冠冕,显得甚为隆重。
殿上气氛凝重悲凉,其实文武官员中很多人已经提前知道了风声,知道了公孙五楼和东府军达成了的协议。知道今日所有人都要离开滑台,前往陈留郡暂避,将滑台让给东府军。
众人的心情都很复杂。此举其实便是一种变相的投降。陈留郡地方贫瘠,乃四战之地。朝廷去了那里,别说有所发展了,怕是活下来都难。这么多兵马百姓去了那里,住何处?吃什么?这些都是现实性的问题。
虽然很多人不想经历滑台城破人亡的结局,对这样的结果勉强能够接受。起码能够保全性命,暂时得以安定下来,让大燕不至于亡国。但是也有人心中恼怒公孙五楼杀了慕容镇,一心投降的举动,心中愤怒不已。
慕容超扫视群臣,缓缓开口道:“诸卿,事情你们想必也知道了吧。公孙五楼前往同东府军接洽议和,定下了和议。他们要我们离开滑台,去往陈留郡。朕知道,你们心中或许不满意这样的结果。然而,唯有如此,方可保全滑台军民,保全我大燕国祚存续。朕无能,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先帝。可是,眼下此举,恐怕是最好的选择了。今日朝会便是宣布此事,稍后朕便下诏书昭告全城百姓。所有百姓,愿意跟朕走的,一个也不落下。实在不肯走的,那也不勉强。在座诸位,有愿意跟着朕去的,朕感激不尽。不愿为大燕效忠,不愿跟着朕的,朕也不怪你们。留在城中,东府军也答应了不伤害城中军民。诸位各自回去准备吧,午时便要离开了。”
慕容超只有十七八岁,还只是个少年。但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和神态就像是垂暮老者那般苍老愁苦,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一般。
殿上群臣一片嗡然,有些人还是才得知这样的消息,他们心中难过之极。有几名老臣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倒在地上声泪俱下,胡子眉毛上全是泪水。
“想我大燕……立国数十年,曾何等强盛?连秦国也不能压制我们。即便遭遇诸多劫难,但依旧能勃发雄起。谁料想,成武帝去世仅仅数年,中山邺城皆为贼所据。现如今,竟然连滑台也不能保。苍天啊,我大燕怎么会成了今日这个样子?我们也曾据有方圆千里之地,所辖百姓千万,大军百万啊。……没想到,今日败亡了。”
一名老臣声泪俱下,捶胸呼号。众人闻之恻然,心有戚戚。他这一声嚎啕,引的殿上群臣落泪,嚎啕不绝。
这是亡国之悲,对有些人而言,大燕是他一生的信仰,是他的故国。鲜卑人好不容易从苦寒之地占据了关东沃野,这当中经历了多少战斗,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现如今,他们失去了一切,怎不令他们悲伤。
当然,他们不会去想,这片土地原来的归属。在胡族人的心里,谁占据了土地,谁便是土地的主人。武力可以解决一切。但令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便是,他们已经连武力都已经失去了。
面对满殿嚎啕的情形,慕容超心中又悲伤又愧疚,也跟着流泪哭泣起来。
公孙五楼见此情形,忙大声道:“诸位,现在说这些作甚?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此去陈留,正是保全社稷之举。谁说我大燕亡了?陛下尚在,我们尚在,我大燕便没有亡。无非暂避一时,韬光养晦罢了。东府军承诺了,绝不会侵犯我们。我们还是赶紧做准备吧。”
一名老臣暴起怒骂,指着公孙五楼喝道:“都是你这奸贼,蛊惑陛下求和,不肯与敌死战。坏了我大燕社稷,反倒洋洋自得。你这奸贼,不得好死。”
公孙五楼怒道:“慕舆田,你胡说什么?慕容镇才是毁了我大燕社稷之人。我一心保全社稷,反被你辱骂,是何道理?滑台能守住么?你的意思难道是要陛下和我滑台军民上下全部都死在这里么?”
那大臣是左侍郎慕舆田,也是燕国老臣了。闻公孙五楼之言,大骂道:“我大燕亡便亡了,但也要站着死,不能跪着活。我鲜卑先祖何等勇武,白山黑水之间纵横百年,何曾向任何人低头?如今就算我大燕要亡,也不能如此窝囊。数万大军在手,拥坚城于此,有慕容镇这样的死战之将,却要自毁长城,杀慕容镇,献城投降。是何道理?我们都是软骨头么?我们的脊梁骨都断了么?公孙五楼,你才是我大燕的罪人。”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殿上一干人等的共鸣。几名官员纷纷附和,怒斥公孙五楼。
公孙五楼皱眉不语,待他们吵闹之声停歇,这才沉声道:“慕舆田,你要死战是么?你问问这殿上之人,是跟着你死战,还是保全社稷?若大多数人都认为该死战到底,不惜全部死在这里的话,那么我无话可说。和议可以撕毁,我们还可以守城死战。你问问再说。”
慕舆田哼了一声,转身看着殿上众人,大声问道:“诸位如何想的?是站着死,还是跪着生?”
殿上百余官员,只有寥寥十余人附和,孤零零的声音在殿上都有回音。绝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
慕舆田再问一声,情形还是如此,甚至连附和的人都少了两三个。慕舆田长叹一声,指着众人道:“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人,我大燕才到了今日的地步啊。”
公孙五楼沉声道:“慕舆田,你老糊涂了。个人荣辱和国祚延续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你要沽名钓誉,没人拦着你。但莫要误了大事。我公孙五楼是否是大燕的罪人,自有公论。陛下,时候不早了,约定午时出城,不可耽搁,以免误会。陛下当昭告城中百姓,让他们有所准备才是。”
诏书在巳时下达群臣,整个滑台都陷入了忙乱之中。兵马开始集结,百姓开始收拾细软准备跟随逃离。大燕统治数十年,还是有些群众基础的。滑台百姓之中大部分是当初从邺城跟随逃来的,此番有大半部分愿意跟着朝廷再迁徙一次。
当然,有许多人是不肯离开的。来的是东府军,又非拓跋珪的兵马。东府军名声在外,秋毫无犯。徐州百姓安乐,李徽爱民如子。关东百姓其实早知道徐州的情形,许多百姓有亲眷早年间逃往徐州安家,写信回来告知徐州的事情,让他们颇为羡慕。还有的还亲自偷跑去瞧过。若不是大燕严令禁止百姓逃往徐州,抓到之后便会连坐诛杀,恐怕很多人早已逃往徐州落户了。
如今东府军来了,他们求之不得。
官员之中也有人不肯跟随了。他们回到家中之后,便收拾细软离家躲藏,销声匿迹。一些人本就是投机分子,燕国已经没有搞头,去陈留也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留下来,或许在李徽手下,能够谋个一官半职。
午前时分,兵马百姓在长街上拥挤排列。南城城门洞中的杂物已经清理干净。公孙五楼率先出城,向东府军通报他们将离开的消息。
东府军兵马早已列阵于城外,数万兵马全部出动,在城外留下一条百余步宽的通道,监视对方离开。
午时时分,浩浩荡荡的两万燕军列队出城,城门内外顿时人山人海。慕容超的车驾在军队中间缓缓而行。慕容超从车帘往外看去,两侧全是东府军兵马,一个个器宇轩昂。再看看己方兵马,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不免心中叹息。
半个时辰后,大队兵马已经全部出城,队伍绵延三里之遥。后方百姓拥挤着,也正缓缓出城。正此时,队伍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为何停下?”公孙五楼大声询问道。
禁卫军官赵少康快速去前方查看,很快,他策马飞驰而回。
“发生什么事了?”公孙五楼上前问道。
赵少康神色紧张,低声禀报道:“回禀公孙大人,前方有东府军拦住去路,不让我兵马通行。恐怕……恐怕情形有变。”
公孙五楼心里咯噔一下。
后方慕容超从马车之中探头询问:“公孙五楼,怎么了?”
公孙五楼忙道:“陛下莫急,臣去看看。”
公孙五楼策马来到队伍前方,只见前方雪地之上,东府军一支兵马拦在前方。一名将领策马立在前方高处,披风猎猎。
公孙五楼认识此人,那是李荣帐下将领谢玩,昨日曾见过他。正是他陪同自己在东府军营中参观,看到了那些石炭,那些压缩干粮和物资。
“那不是谢将军么?在下有礼。”公孙五楼策马上前,大声叫道。
那人正是谢玄之侄谢玩,去年跟随李徽来到徐州之后,被授予淮南长史,东府军西都督府副都督,宁远将军之职。协助李荣驻守淮南以及江淮四郡。此次出征,乃是西路军副统军之职。
谢玩马上拱手,沉声道:“公孙大人,有礼了。”
公孙五楼道:“谢将军,不知为何拦住我们的去路?特来相询。”
谢玩灿然一笑,大声道:“公孙大人,我奉李大将军之命,前来通报李大将军全新命令。尔等燕国君臣可离开,但兵马百姓不得离开。你们可选三千兵马随行,剩下的人马百姓统统要留下。”
公孙五楼愕然道:“怎可如此,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不能言而无信啊。昨日李将军可是亲口答应了,允许我滑台军民全部离开的。”
谢玩朗声笑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情形有变。公孙大人,还是抓紧时间行事吧。”
公孙五楼几乎要气晕过去,没想到对方如此耍赖,居然说好的事情此刻反悔了。
“李荣何在?我要见李荣。怎可出尔反尔?你们徐州自诩诚信仁义,我大燕才同你们议和罢兵。你们却又出尔反尔,岂非令天下人耻笑?你们这么做,岂非是为徐州李刺史脸上抹黑?今后你们再谈信义,何人会信?”公孙五楼大声喝道。
谢玩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形貌和谢玄颇有些相类,神态举止颇为相像。此番一笑,俊美的面容上呈现出一丝狡黠之感,和谢玄当真神似。
“李大将军军务繁忙,恐无暇见你。公孙大人,你该知足才是。哪有灭其国却许君臣安然离开的?我们允许你燕国君臣离开,放宽了兵马限制,允许你们率三千兵马离开,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设若拓跋珪攻入滑台,会允许你们活命么?知足吧。再说了,陈留之地,方圆不过百里,你们这一行五六万人前往,如何养的活?我们也是替你们着想。这么多人涌入陈留,很快便会饥寒交迫冻死饿死,你们这不是自找麻烦,害了军民百姓么?”
公孙五楼怒道:“那是我们的事情,倒要你们操心?你们出尔反尔,便是欺诈。如此信誉,令人不耻。难道便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谢玩哈哈一笑道:“李大将军说了,如果尔等觉得不满意,那么和议作废便是。你们可退回滑台去,我东府军攻城,我们决一胜负便是。何必骂骂咧咧的,有失风度。”
公孙五楼冷声道:“好,既然如此,那便决一死战。”
谢玩点头道:“甚好。不过提醒你一句,一旦和议作废,我们便成敌人。我东府军攻入滑台之后,将不会顾及其他,该杀的杀,该斩的斩。到时候可没有宽恕可言。公孙大人,建议你回去和慕容超商议一番,这样的生死大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谢玩说罢,伸手将马鞍上的银枪提在手中,挽了枪花斜斜指向公孙五楼,声音变冷。
“快去商议吧,时间不多了。未时之前,必须答复。未时一到,我便视尔等为敌,发起进攻。是战是和,凭尔自决。”
公孙五楼气急败坏的策马飞驰回到慕容超的车驾之旁,面对慕容超的询问,公孙五楼羞愧难当,不知怎么开口回禀。
但再难以启齿也要禀报。当公孙五楼咬着牙将事情禀报给慕容超之后,慕容超错愕瞠目,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陛下,臣无能,受其蒙骗。李荣等人欺骗了我们。陛下昨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臣愚钝,误信敌人之言,罪该万死。陛下,臣羞愧难当,恨不得一死啊。”
公孙五楼跪在雪地里声泪俱下,悔恨交加。
慕容超紧皱眉头,神智有些游离。昨夜他便心中不安,借流星许愿又不得回应,现在看来,那便是祖宗英灵洞悉阴谋,所以才没有让流星出现,可惜自己并没有意会到。
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处罚公孙五楼的事情了。很明显,对方是故意以和议为陷阱,诱骗己方所有兵马出城,之后再撕毁和议。他们说的什么可以允许己方兵马回滑台,双方整军再战,那不过也是谎言罢了。
眼下他们是绝不会允许己方兵马百姓再回到城中的。就算回到城中,又岂有士气再战?他们知道,此刻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听从他们摆布。
“公孙五楼,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国之将亡,万事皆哀。当我们不能保护自己,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大错特错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当初我在秦国的时候便知道,我装疯卖傻,才得以苟活。哎,我大燕终至于此,回天无力了。”慕容超叹息道。
公孙五楼心如刀绞,可是他毫无办法。
“陛下,莫如答应他们的条件,先脱离此处再说。”公孙五楼颤声道。
慕容超坚决的摇了摇头,推开车门,下车来,踩在满是污泥黑雪的地面上。
“不必了。就算此刻答应了他们,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只带数千兵马去陈留,我大燕还有存在的意义么?与其受其凌辱,不如……不如……如慕舆田所言,站着死,死国门,死社稷。如此,方不愧我大燕列祖列宗。公孙五楼,朕命你……整军……杀敌!”慕容超沉声道。
公孙五楼看着慕容超,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苍白单薄的身形,眼下却显得甚为高大。他的心痛苦之极,但他也知道,慕容超说的都是对的,就算答应了东府军的条件,也只是暂时的苟安。而只剩几千兵马,去了陈留又如何?随时会被东府军所灭。东府军今日反悔,不过是逼迫己方反击,好一举歼灭己方罢了。
既然如此,那便遂了他们的愿便是。反正局面已经糜烂不堪,莫如留个死战之名。
“陛下,臣遵旨。臣跟他们拼了。”
公孙五楼跪地叩拜,起身后大声嘶吼起来:“儿郎们,将士们听着,效忠大燕,青史留名的机会到了。随我……杀敌……效忠。我大燕……不会亡……不会亡!”
……
残阳如血,冷风如刀。
滑台城下的厮杀已经寥落,只有零星的兵马还在反抗。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血肉和肢体和黑乎乎的泥浆冰雪冻结在一起,呈现出诡异的形状,仿若雕塑一般。
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在公孙五楼的率领下,燕军兵马展开了最后的悲壮的突围。但是,悲壮固然悲壮,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注定徒劳无功。东府军早已占据了有利的阵型,他们已经形成了包围圈。火器弓箭手雷的凶猛打击,外加东府军本来就擅长的配合作战,燕军根本没有任何的取胜机会。
东府军很有耐心的等待着对方一波波的猛冲,将他们一波波的打退。燕军死伤惨重,本已经不强的斗志消耗殆尽,纷纷投降。
公孙五楼带着千多名忠心的精锐兵马死命冲杀,所有的兵马都倒在了冰冷的泥浆之中,无一生还。公孙五楼的尸体此刻扑倒在一片雪水泥污之中,脸上被踩踏的血肉冻结在泥水里,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虽然犯下巨大的错误,但是他终究没有背叛燕国。而事实上,就算是公孙五楼没有犯下这些错误,燕国的灭亡也在所难免。
战马踏着雪水而来,马上将领手提银枪,枪尖上一片凝结的殷红。谢玩率领一队骑兵纵马而来,目标正是慕容超停在路上的车驾。
车驾本来有十几辆,旁边还有挡风的仪仗,华丽的伞盖。但现在这些都丢在路边的泥水里,车辆也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只有慕容超乘坐的华贵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路上。
谢玩策马而来,身旁骑兵迅速将马车围了起来。有人喝道:“出来吧,还躲在里边作甚?”
马车里悄无声息。兵士又喊几声,还是没人应答。
谢玩皱着眉头策马走近,伸出枪尖挑起马车的车辆。夕阳的光芒射进了马车之中,慕容超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里,低着头,闭着眼,嘴角一缕黑血早已凝结。在他胸前,一柄匕首贯胸而入,直至没柄。原来他早已自裁多时了。
慕容超继承慕容德之位不过半年光景,便落得这样的下场。他的死,也昭示着后世称之为‘南燕’政权的彻底消亡。从慕容德到慕容超,南燕不过是苟延残喘的燕国分裂政权而已。一度似乎看到了希望,但迅速湮灭,存续不过数年。和所有那些兴起灭亡的势力一样,昙花一现,旋即湮灭无踪。
南燕的灭亡,也预示着燕国残余势力的重要一支的消亡。现如今,只有龙城慕容盛的势力存在,却也如风中之烛,不知能否坚持下去。
谢玩吁了口气,将枪尖收回,沉声道:“不许擅动尸体,速速禀报大将军,按照大将军吩咐处置。”
骑兵应诺。谢玩抬头眯着眼看向夕阳,夕阳正迅速的落山,红色的光线迅速消逝。转眼间暮色四合,侵入骨髓的寒冷迅速将所有人淹没。谢玩深吸一口气,提缰策马,向着滑台城中疾驰而去。
南城口,东府军大队兵马正驱使着俘虏和大量的百姓进入滑台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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