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咸盐(二)
年长的乳母是在三日后死的,受不住刑罚,撞柱而亡。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双眼布满血丝,甚是可怕。她到死,也只是咬定了是年轻的乳母买通的她,再不曾攀咬旁人。
消息传到勤政殿时,朝中重臣以及国子祭酒曾留时、蒋子初均在。他们二人跪在地下,小八越过他们,在皇上耳边附耳道,“皇上,已经验过血了,那孩子,确实是乳母的,并非李美人所生。”
肃宁点头。小八退下,没一会儿,便有太医来了。来者是太医院院使胡太医。星一跟着太医走入,单膝跪地,“皇上,已经查过了,李美人殿中的乳母,便是蒋大人的发妻。”
肃宁微微抬眼,“验。”
蒋子初想要分辨,却被星一一手拧住了臂膀。小七捧着滴了一滴血的清水缓缓走入,胡太医则亲自为他扎针挤血,没一会儿,两滴血便溶了。
胡太医看了眼水道,“皇上,李美人宫中的婴孩,确实是蒋大人与那个乳母亲生。”
蒋子初惊道,“不可能。”他膝行向前,看着皇上,“皇上,臣与发妻的孩子,刚一出生便去世了,宫中的孩子怎会是臣妻子的孩子呢?”
肃宁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是她的孩子,她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入宫为乳母,不是她的孩子,她昨日又如何能连命都不要,也要求朕救她的女儿?”他猛然暴怒,语气森冷道,“蒋子初,你以为你宠妾灭妻,纵容妾室换妻生子,杀害妻生子的事朕不知道吗!”
皇上与皇后夫妻感情深厚,最是厌恶宠妾灭妻之人。
孟柚便是那个乳母,也是蒋子初的发妻。阿朱得了宁安授意,去牢中看她,给她送去治伤的药。
孟柚头都没抬,“你来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吗?”
阿朱打开牢门,走进牢房,放下伤药。“皇后是一个母亲,你也是一个母亲,皇后怜惜一个母亲,没有错。”她将壶中汤药倒出,“这是回奶药,你喝了会舒服些。”
孟柚喝了药,阿朱为了她清洗处理伤口,“我给你带了干净的衣服,待会儿换了吧。”
“我一直知道我们不一样,我不想来京城的。”
阿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她说。孟柚抹了抹眼泪道,“你看,我们的名字都不一样。”她的名字是她爹娘随口取的,只因她家门口有棵柚子树,她出生那日,柚子树结果。“他是村子里唯一的秀才,爹娘说他日后定有出息,想方设法让我嫁了他。可我知道,他们为的不是我,而是为了日后好帮扶弟妹。”她没有家了。以前以为是出嫁后就是外人了,后来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家。“他考中后,回来接我来京城,我是不想来的。”是自卑,也是自知,他们本来就没什么话说。“他说的琴棋书画我不懂,他说的诗词我也不懂。我只会养猪,养鸡鸭,做饭,将洗衣服。”她知道什么时候的草最鲜嫩,猪羊吃了最好,她知道怎么洗衣妇才最干净,她能将野菜做的很好吃。她只会这些。“嫁给他后,我想追上他,我悄悄找村子里的小孩教我识字,我偷偷学了好久。”学了好久,也不过只会写了自己的名字,知道了李白杜甫是诗人。“他考科举的时候,正是春耕,我舍不得用老牛,就自己耕。”太累了,老牛都会心疼她,他不会。他只是斥责她小家子气,留着牛不用,自己吃苦。“他让我跟他回家,他说京中有家,我就跟着他来了。”她咧嘴一笑,“早知道不来了。”
阿朱拉扯到她肩上的伤口,她嘶了一声。阿朱道,“衣服都沾在伤口上了,不能不处理。”她顿了顿,看着孟柚道,“日后会好的。”新的户籍,新的名字,她将会带着她的孩子去钱塘安家,她会有自己的家。
“他说表妹的孩子不是他的。”孟柚轻嗤一声,“谁信啊。”她无比庆幸那一日她肚子不舒服,生怕早产,专门出去寻了他。她也无比庆幸,她没有贸然走入。
“那不是他的表妹。”阿朱为她的额头上药,“那是前叛党史氏一族的余孽。”也是史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不止孟柚惊讶,整个朝堂都震惊了。
史棠跪在秫香宫门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怎么可能是我妹妹,我妹妹早就死了。”她亲眼看着她的妹妹被一个残虐的富商买走,亲眼在乱葬岗看到了她的尸体,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妹妹。
宁安走出,俯视着她,“本宫说是,那便是。”
史棠抬头看着她,眼中是演示不足的恨与畏惧,“你为何要害我与我的家人?”
宁安徐徐扫过她的脸,含笑道,“本宫也想问问你,为何要抢本宫的东西,与本宫儿女的东西。”什么真心,还不是看上皇上的权势地位。“打着年幼不存在的情意靠进,自视过高不肯嫁人,蹉跎了后反倒是赖在了皇上头上,而后又着急怀孕生子,还想着害死本宫与太子公主,一桩一件,哪一件冤了你?”钱塘那根刺穿她肩膀的筋条,悄无声息利用花草与药材相克,意图让她病重不治的,难道不是她与她的母亲吗?“你口口声声说你母亲做的事,你一概不知,可你是得了利益的人,又怎会不知。”手札上的毒,衣衫中的易燃物,她们当她真的查不到吗?不过是时机未到,隐而不发罢了。
史棠神色剧变。宁安满意的笑着,微微俯下身,含笑道,“你装疯卖傻,我一直都知道。你暗中联络你祖父、父亲的门生我也知道。你牺牲了一个陪伴你长大的姑姑,让旁人完全信了你疯癫,继而同唐瑯嬛接触,我更是知道。你以为,单凭一个长久外放的唐家,能给你找来什么好大夫,修复你被撕裂的不成样子的身体。你以为,镶嵌在你身体里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吗?”
史棠自杀了,回去之后,便一尺白绫吊死了自己。
瑯姚夜间偷偷去祭拜她,雪梨不解,“主子,宫中人人都不管她,您何必冒着这么大风险去祭拜她呢?”
瑯姚叹息一声,拢紧了披风,“她也是个可怜人。”
史棠的头七未过,李诗的母亲便被押解入京了。她认下了换孩子,意图混乱皇室血脉,却打死不认与史氏逆贼有联系,意图谋反。
李夫人在牢中,逐渐想明白了,这是一个局,从李诗怀孕便设下的局。而能够如此神通广大,买通她身边人,悄无声息将孩子送到她手中,将乳母送到她身边,任由她换了孩子,插入宫中的只有一人。
李夫人要见皇后,见了皇后她才会认罪。
她被带了上来,跪在地下仰视着坐在顶上的人。“是你。”
宁安含笑不语。她又问,“为什么?”
宁安笑容依然,清澈温宁。“你又是为什么要同萧兰溪一起欺负我呢?”她自认,幼时从不惹祸,也从不曾主动挑衅。
“原本,我想放你女儿一马的。”一个生来便残疾的婴孩,还不值得她费心费力。“可是你们不知足。”她笑着,“你同李诗说了幼时欺辱我,我丝毫不敢还手的事吧。”若非如此,李诗又如何敢对她露出挑衅之色,又直言要皇上陪同她生产。“你们人人都觉得我好欺,人人都觉得我只能靠着皇上狐假虎威。”
李夫人看了她许久,突然惊叫道,“皇上,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这一切都是阴谋,是皇后的阴谋!”
宁安的笑带着讥色,“还记得吗,我很早就说过了,我的丈夫,要是我为命,要无条件的向着我,无论我是恶是善。”若她看上的人不是,她便将他变成这样的人。若是变不成,她就不要了。
她就是一个自私霸道,心胸狭窄,又心机满满的人。
肃宁从后走入,“是阴谋,可走进这阴谋不是你自己吗?”没人让她提前找好产妇,也没有让她换孩子,一切不都是她自己做的吗?他揽着宁安,“你们幼时多次欺凌朕的皇后,难不成你还想着朕能同你们一笑泯恩仇?”
李夫人被判斩首示众,李诗被贬为采女,李家的军权也被皇上以此事收回了一半。至于蒋子初与曾家,自然也是借此狠狠打压了一番。孟柚假死脱身,带着她亲生的女儿乘着一辆马车去了钱塘。而设计换了她女儿的妾室,也以史氏余孽的身份,被斩首示众了。
云昭以送参为借口,入宫请见,同宁安说起了曾留时。“倒也是个兢兢业业的人,可惜没教养好女儿。”此事一出,他家中婚配的、尚未婚配的女儿,均受了影响。“他与他的夫人均不是攀附权贵之人,谁知生了个女儿竟是这样的。”刑部公开了李夫人的罪行,李氏一族当机立断,在她被带走后隔日,便写下休书,借此与她划清。倒是曾家,一直为她奔走,后来发现证据确凿再无回转余地,也只是用跪求皇上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
“还有蒋子初,这些日子一直闹着要找妻子,说什么对妾室只有恩情没有感情,他对妻子是一心一意的。”云昭嗤笑一声,“孩子死了,来奶了,真是可笑。”
蒋子初的事情,宁安倒是知道些。皇上挺欣赏他的,即便是发生了这种事,也仅仅只是罚俸降职,并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他妾室的孩子确实不是他的,原本说好了待她生下孩子,将孩子变成嫡出,便送她离京。孩子他会帮着好好养大。却不想京中的一切都助长了她的贪心,等蒋子初发现她与李夫人联系上时,事情已经无法回转了。
宁安喝了一口茶道,“他说,不带孟柚出席宴会是因为孟柚什么都不知道,惹了旁人笑不说,她自己会越发自卑。”可他不教她,她如何能会,如何能懂,又如何能够自信。“他那个妾室,原也是个小姐,后来贪图钱财做了旁人的外室,怀孕后被嫡妻发现,打了出来。他也不去查查,便信了一面之词。”如今妻离子散,也算是他的报应。
“那孩子如何了?”云昭问。
宁安微微摇头。那孩子是注定活不下来的。倒是那个妾室,哭闹了许久,说是孟柚故意害了她的孩子。故意又如何呢?若非她先起了害孟柚的心,又怎会有孟柚害她孩子一事。
云昭同她聊着聊着,很自然便聊到了孩子身上。“我听我家那个说,季乐川季大人认回了女儿?”她看着宁安,“那真是他的女儿吗?”
宁安轻抿了一口茶,“是不是重要吗?”季乐川认不就行了。
“自然。”云昭挑眉一笑,“若是,我挑儿媳妇的时候便会考虑她,若不是,自然不会考虑。”她的孩子也八九岁了,还未定亲。她想了想,换了个问法。“还是说,皇后娘娘想留着槐夏做太子侍妾?”
宁安摇头,“太子侍妾不少了。”槐夏自幼陪在太子与两个公主身边,对他们太熟悉了,再做了侍妾,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槐夏跑到苗苗面前,笑着屈膝行礼,而后将一直包在怀中的包袱拿了出来。“太子,刚烤的热包子。”包袱里,是两个用炭火烤好的包子。槐夏眯着眼笑,“还记得我们在应州城时吗,你最喜欢这种包子了。六分牛肉,四分猪肉,加上剁碎了白菜山菌。做好后不急着吃,而是要放一夜,第二日用炭火烤到表面焦糊再吃。”
苗苗点头,“许久没吃了。”他拿过一个,一掰为二,分了一半给枇杷,“你也尝尝,以前我同姐姐最喜欢这种包子了,后来娘说总吃焦糊的东西不好,我们便不怎么吃了。”
枇杷微愣,随后笑眯了眼。苗苗见她吃了,笑问,“好吃吗?”
枇杷点头,苗苗又道,“你日后若是想吃了,便让司膳房做,你不说,她们如何知道。你莫忘了,你是太子妃。”他其实不太满意枇杷,总觉得他性子太软,过于懦弱。不过这是娘给她选的,不好的地方让她慢慢改,慢慢学吧。
槐夏的笑有些僵硬,苗苗没有看她,几口吃完包子,便去看想想的字了。想想抬头抓着他的衣领闻他的嘴巴,“你吃什么了?”
“小狗一样。”苗苗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烤包子,咱们再军营吃过,磕掉你半颗牙那个。”
想想道,“那不是包子磕掉的,是包子里的石头。”她咧着嘴给他看,“那颗牙已经换了。”她开始换牙了,门牙已经掉了,现在每天被人看着不能吃硬的,不可以舔牙齿。
“不冷吗?”
“嗯?”
苗苗指了指她的嘴巴,“看门的牙没了。”
想想偏头看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笑她。于是小脸一鼓,“娘说你换牙的时候也很可笑。”她做了一个鬼脸,“牙晃晃不掉,你还哭鼻子。”说完提着裙子便要跑。
苗苗一把抓过想想,想想从小就肉鼓鼓的,加之练武,浑身的肉又软又韧。他最近特别喜欢捏她的肉。
想想道,“我要告诉娘你掐我。”
苗苗又捏了下她的脸,“别想偷懒,快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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