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织怨术,断肠锦(一)
这是太湖畔的丝户间秘传的“织怨术”。
若遇贡绸验出瑕疵,须抓缫丝寡妇与其稚子。母抽手筋作纬线,子取指骨刻梭芯。织成三尺“断肠锦”上交抵罪,称“以贱骨平天怒”。实则是将克扣工钱的业障转嫁孤儿寡母。
“这是断肠锦,根据我们推测,大概是生产与公元655-960年之间。”台上讲解的老教授像个弥勒佛,他让助手将锦缎打开。“你们看这些花纹,并不是织布时刻意织成的,而是布本身所有。”锦缎呈浅黄色,在不同的灯光下视觉色彩不同,他们用灯光模拟一天的阳光,早晨是半见,待到十点,则呈送花色,正午的颜色最漂亮,是金黄色。
台下有学生提问,“教授,为何推测的时间相隔几百年?”
弥勒佛教授脸上的肥肉抖动,因兴奋而满脸涨红。“这就是我下面要说的。”他侧身,“与这匹布一起出土的是一本手札。”手札没有拿上来,他只是公开了手札的部分内容。这些内容是用目前最高级的扫描仪扫描下来,重新修复的。“你们看这里,民熙元年,皇姓子。我国历朝历代并没有年号为民熙的,也没有皇姓子的。”他放大了一张图,“这是扉页的内容,四枚印章,一枚刻有民熙二字,一枚是玉玺,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这一枚是私印,只刻了一个‘宁’字,这一枚似乎是皇上的名号。”最后一枚印章字迹极其模糊,即便是他们用最好的器械恢复,也只恢复出一个“子”字。他激动的几乎控制不住的声音,“我肯定,这匹布是来自一个未被记录过的朝代。”
林二谦在下面认真做着笔记。他是警校的学生,来隔壁民办综合大学上课,不过是学校要求。比他大一届的师兄们在协助任务中,因不认识古董,无意中破坏了一个清代的甜白釉,虽对方没要求他们赔偿,校领导还是吓坏了,刚好隔壁有考古系,便让他们来听课了,算作学分。
他抬头,讲台上教授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影,然后一个又一个,挤满了讲台。穿着古装,一个大人,一个孩子,一个母,一个子。他因惊吓掉了笔记本,再抬头,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自从脑部手术之后,他就能看到鬼了,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枚素圈金手镯,戴在了左手腕上。戴上,就看不到鬼了。
坐在他身边的师兄问,“教授,这丝绸的名字怎么这么可怕,叫什么断肠锦。”
教授道,“断肠锦源自太湖畔的丝户间秘传的‘织怨术’。”若遇贡绸验出瑕疵,须抓缫丝寡妇与其稚子。母抽手筋作纬线,子取指骨刻梭芯。织成三尺“断肠锦”上交抵罪,称“以贱骨平天怒”。实则是将克扣工钱的业障转嫁孤儿寡母。
旁边的师兄又道,“这不是封建迷信吗,皇上也能信?”他环视四周,“那这块布上也有人体组织吗?”
教授笑的和蔼,“没有。”他顿了顿,看向师兄,“但布匹中包裹的梭子确是人骨所做。”他示意助手将梭子拿出来,并示意他上台看。“你们有没有学医的,都可以来看看。”
梭子被放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中,林二谦也跟着走下去了,透过玻璃盒仔细观察着梭子。他们一边看着,老教授一边讲。“断肠锦这个名字,还是记录在札记上的。”他将札记的一页放大,指给他们看。“这里有记载:民熙元年十月,西北街冰窖,断肠锦一匹,人骨梭一枚。”
师兄看着札记问,“字后面的颜色是画?”
教授点头,“札记虽用牛皮包裹,但受了潮,有些画已经看不清楚了。”通过对其他画的分析,他们猜测札记的主人喜欢记录生活,这幅画,很有可能是发现断肠锦的冰窖图。
师兄走到断肠锦旁,问教授,“我能摸摸吗?”
教授想了想道,“戴着手套可以。”
林二谦领了手套,排着队等着摸断肠锦。断肠锦柔软,像丝绸,又像皮肤,冰凉细滑,似乎还能摸到皮肤的纹路。
“几千年前的东西,怎么保存的这么好?”
一直笑呵呵的教授突然沉下了脸,认真道,“这也是我目前研究的课题。”这块布,有温度,诡异的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断肠锦丢了。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警校的学生们都极其愤怒,这不是相当于偷东西偷到警局还什么都痕迹都没留下。他们各个摩拳擦掌,要为教授找回断肠锦。而因为他一直以私人的名义拿着断肠锦研究,并没有上报备案,这起偷窃案,最终只能按照普通盗窃处理,甚至能否达到立案标准还在争论。他说断肠锦来自一个没被记录的朝代,可除了一本受潮的札记,再无法证明。能证明它是古董,可以立案;证明不了它只是一匹寻常的三尺丝绸,总价不超过三千,达不到立案标准。
警校教授法医学的史教授去看考古系王教授,王教授因为断肠锦被盗,又无法立案,已经病倒了。王教授一生奉献给了考古学,一生未成家。如今是他的学生在他身边照顾着。
林二谦与一个师兄跟着一起去了,林二谦年岁小,总是被老师教授们多照顾一些,师兄是刑事技术学院的,辅修法医学。
林二谦毫不意外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苗苗哥,你是王教授的助手?”
宁苗苗点头。林二谦又问,“那块布?”
“不能沾。”
林二谦还想再问,王教授就将一切同史教授说了。“那块布,那块布不能动。”他灿灿威威卷起衣袖,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史教授不解,却在他的示意下解开了绷带,他倒抽一口气,“你这是——”手臂上一大块皮,直接被割掉了。
“那块布,沾了皮肤就拿不下来了。”他在研究布的时候,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便将布盖在了自己手臂上。这块布太爽滑了,他一遍遍的摸着,舍不得松手。等他细细品味完布,想要拿开时才发现,布中不知何时生出了细如牛毛的丝线,与自己的皮肤紧紧缝在了一起。他怎么都撕不下来,而这块布,还在一点点往他的手臂上爬。“幸亏旁边有把刀,我把这块皮割了下来,才得救。”苗苗送他去了医院,等他们回来,那块布好好的挂在一旁,彷佛此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师兄道,“王教授,封建迷信不可取。”
王教授拿过手机,“你们看看,看看监控,我现在都不知这是不是我的幻觉。”
史教授点开监控视频,林二谦与师兄凑过去看。前面如同他所言的一样,他在研究布,而后细细的摸了很久,摸完后,又盖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而后没有多久,他就开始挣扎,不停的扯着自己的皮肤。再然后,他自己拿起一旁修复文物用的刀,割下了自己的皮。他的惨叫引来了助手,宁苗苗与另一个助手扶着他离开。
史教授抬头看着他,王教授道,“你继续往后看。”
他们离开大概半小时后,这块布极其丝滑的滑到了桌子上,又滑到了挂布的架子上。一气呵成,全程三秒都没有。如果不是慢放,根本看不出来,只会以为是监控卡了,或者是被谁做了手脚。
史教授睁大了眼睛,“这——”
林二谦看了宁苗苗一眼,宁苗苗了然,同他一起走了出去。师兄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眉头微蹙。
“这块布……”他欲言又止。
宁苗苗拿出烟,点燃吸了一口,“我家的,一九一二年我们去美国,这原是想要送出去的礼物,在船上时丢了。”一块不怎么值钱的布,他们也就没找。
“那手札?”他又问。
“和布一起丢的。”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想到还能见到。
林二谦一直仰头看着他,他回视他一眼道,“它在我家的时候很本分。”他们只知道这块布上冤气重,再无其他。
这一天晚上,史、王两位教授、林二谦、师兄同时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算美的噩梦。
江南小镇,沈周氏拿着新织成的布去卖。她是个寡妇,丈夫死后,便靠着织布绣花养活孩子与自己。其实,她不是寡妇,她是与丈夫和离了。只是世道对女子不公,比起和离,旁人更能接受一个寡妇。
她有一个女儿,旁人却不知道,只以为女儿是儿子。
为了念书方便,也为了防止有人见她家中无男人欺凌她,她的女儿自幼便是女扮男装。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着绸缎庄走,顺手买了一些菜,又盘算着待会儿要再去扯几尺粗布。女儿大了,胸要多裹几层才不会被人看出来。
绸缎庄又压价了,她与掌柜争执,怒骂,而后啐了一口,还是拿了银子走了。遥想当年,她也是个温柔似水,甚至有些软弱的人,不敢大声说话,干什么都是畏畏缩缩的。
正值夏日,河道边上长着荷花,她探身折了几支。折了荷花,她去了相熟的菜摊,先是帮着满头白发的婆婆卖菜,等菜卖的差不多了,她才将已经蔫了菜都收拢到自己的篮子里。
午时一刻,婆婆的儿媳挎着一个篮子走来了,看到她问了声好,而后问,“沈娘子,又出来卖布啊。”
沈周氏点头,“价格压得越来越低了,还不如去养蚕。”
儿媳笑了笑,帮着一起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道,“日子不好过了。”
沈周氏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儿媳努了努嘴,“上面对今年的贡稠不满意,正闹着呢?”
沈周氏嘲讽道,“觉得皇上不识货呗,将好的都自己留下了。”
儿媳马上道,“可不敢乱说。”
画面一转,沈周氏刚归家便被抓了起来。穿着官服的官爷站在她的小院中,衙役押着她下跪。她的孩子,面朝下,倒在一旁,生死不知。
她喊,她叫,她闹,她哭,她求……最终还是被活生生剥了皮抽了筋。她的孩子,被砍断了手,抽出了指骨。
画面又是一转,她的孩子,不知何时换回了女装,脚步稍顿,微微回首,而后似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进了轿子。
卖菜婆婆的孙子丢了,婆婆死了,儿媳疯了,没多久便因受不了丧子之痛撞柱自尽了。
作为旁观者的林二谦,在女人被抓的一瞬间,成了沈周氏。这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能感到惊怕,真实到他能清楚感受被按着跪下时膝盖的疼痛,真实到在他看到无知无觉的孩子时,心中涌出的恐惧以及惊慌。
一个看不清脸的官员告诉她,“沈周氏,贡稠有瑕疵,需织断肠锦平天怒。”
林二谦一瞬间生了一层的汗,可他只能押下惊慌害怕,勾起一抹笑,带着些谄媚道,“大人,平天怒,贱民自是愿意,只是我儿已经十二,并非稚子。”
官员捋着胡须道,“未满十五,均可称为稚子。”
林二谦挣脱开钳制他的人,开始磕头,“大人,大人饶命,这是我夫家唯一的血脉,请您留我儿一命。”他清楚感受到额头猛然磕上泥地以及泥地碎石的疼痛。他感受到惊慌、害怕,他感到他的心脏似被一双大手紧紧的捏住,越收越紧。血流进眼中,很疼,他却闭不上。“我来,我贱名一条,我来就好,求大人放过我的孩子。”他拍着自己的胸膛,砰砰作响,只为求一死。
官员嗤笑一声,“断肠锦,必须母子。”
他还想说什么,他想说“我的孩子不是儿子,你们可以找人来验”他想喊“是我欺骗了大家,你惩罚我,不要惩罚我的孩子”。可话还没出口,便觉脸上一凉,继而密密麻麻的痛缓缓爬上,她竟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嘴,她的舌头,被一刀砍掉了。
他看着自己掉在地下的嘴唇与舌尖,颤抖着捧起,从胸腔中挤出一声惨叫。
他看到住在隔壁的儿媳关紧了门,捂紧了女儿的耳朵,婆婆在一旁双手合十,不停念着佛号。
他看到那户的男人拧眉道,“沈娘子平日对咱们也不错,咱们这么对她——”
儿媳赶紧打断了他,“不要胡说,咱们什么都不知道。”桌面上,两锭打了官印的白银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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