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归来

新年在鞭炮声和督军府的觥筹交错中过去了。冰雪初融，枝头已隐约透出些许春意。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北平城里早已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映雪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脱下白大褂，换上来时那件藕荷色镶银边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更衬得她面容清丽，气质出尘。她刚走出博爱医院的大门，便被门外熙攘的节日景象和清冷的空气裹挟。

然而，比节日景象更吸引她目光的，是那辆静静停在老位置的黑色汽车，以及车旁那个倚门而立的熟悉身影。

盛时庭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墨色呢子军大衣，未戴军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似乎比南下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凌厉，但眉宇间的疲惫掩不住那通身的矜贵与强势气场。他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任由青烟袅袅升起，目光正落在医院门口，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映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个多月未见，此刻突然看到他，竟有一丝陌生的……悸动？

盛时庭掐灭了烟，大步向她走来。军靴踏在尚有残雪的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走到她面前，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了一圈，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下班了？”

“嗯。”映雪点点头，压下心头那点异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到。”他言简意赅，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提包，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无数次，“今天元宵节，街上热闹，带你去逛逛。”

这不是询问，而是告知。但他此刻的语气，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霸道，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亲近。

映雪没有反对。或许是被节日气氛感染，或许是他远行归来的缘故，她轻轻“嗯”了一声。

车子没有直接开回佟府，而是驶向了最繁华的正阳门大街。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条街道成了灯的海洋。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憨态可掬的走马灯、精巧的莲花灯、栩栩如生的生肖灯……光影流转，映照着游人如织的笑脸，小贩的吆喝声、孩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空气里飘着糖葫芦、元宵和烤红薯的香甜气息。

盛时庭让车子和护卫远远跟着，自己则和映雪并肩走入熙攘的人流。他身材高大，气质冷峻，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与他保持些许距离，倒是为映雪隔出了一小片空间。

他走在她外侧，不动声色地替她挡开拥挤的人群。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随着人流往前走。斑斓的灯光流淌过映雪沉静的侧脸，也柔和了盛时庭惯常冷硬的线条。

“吃不吃？”盛时庭忽然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停下，指着那晶莹剔透的龙凤糖画问她，语气有些生硬，仿佛不习惯这种示好。

映雪看着那栩栩如生的糖画，微微讶异，随即莞尔，摇了摇头：“太甜了。”

他又看向旁边热气腾腾的元宵摊子：“那来碗元宵？”

“方才在医院用过点心了，还不饿。”映雪轻声回道。

盛时庭似乎有些挫败，眉头微蹙，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这种寻常的“逛街”活动。他习惯了发号施令，却不太懂如何讨好一个女人。

映雪看出他的不自在，目光被一旁猜灯谜的摊子吸引。许多文人墨客和年轻学生围在那里，对着灯下的谜语纸条冥思苦想或热烈讨论。

她驻足，看着一盏精巧的走马灯下挂着的一个谜面：“‘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打一字）。”

她正凝神思索，身旁的盛时庭已经淡淡开口：“秋。”

摊主立刻笑道：“这位爷好眼力！谜底正是‘秋’字！”说着便要将那盏小灯笼作为彩头递过来。

盛时庭却没接，只是看向映雪：“喜欢这灯？”

映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能瞬间猜出。她点了点头。

盛时庭这才接过那盏绘着喜鹊登梅图案的小巧灯笼，递到映雪手里。灯笼温暖的光晕映亮了她微讶的眼眸，也柔和了他看向她的目光。

“你还懂这个？”映雪提着灯笼，忍不住轻声问。她以为他只懂兵法权谋。

“小时候被迫学过些皮毛。”盛时庭语气平淡，仿佛不值一提，但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看了会儿舞龙表演。人潮越发拥挤，盛时庭下意识地伸出手，虚扶在映雪身后，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在一次被人流推挤时，他的手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温热透过衣料传来，两人俱是一顿，却都没有立刻松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尴尬，又带着一丝甜意的气氛。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相对安静的桥头，看着河水中倒映的万千灯火，随波荡漾，碎成一片璀璨星河。

“南方……还顺利吗？”映雪望着河水，轻声问。

“嗯。”盛时庭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道，“遇到了几次刺杀，都没成功。”

他说得轻描淡写，映雪的心却猛地揪紧，倏地转头看他。

他却看着远处最亮的一盏宫灯，侧脸在光影明灭中显得有些模糊：“没事。都处理干净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只是那时候……有点想起你。”

这句话他说得极快，几乎含在喉咙里，但映雪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心跳骤然失序，握着灯笼杆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悄然涌上心间。

他是在说……遇刺时想到她？是担心自己若回不来她当如何？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深想，只是低下头，看着水中两人被拉长的、依偎在一起的倒影，脸颊微微发烫。

盛时庭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周围的喧嚣仿佛渐渐远去，只剩下桥下的流水声，和彼此之间那无声流淌的、暧昧不明的情愫。

回府的车厢里，那盏小小的灯笼被小心地放在座位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映雪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这个元宵节，似乎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更加温暖和明亮。

而盛时庭，看着身边女子恬静柔和的侧影，心中那片常年被权谋和冰冷占据的角落，似乎也被这盏小小的灯火和身旁人无声的陪伴，注入了一丝陌生的、却并不令人讨厌的暖意。

南下归来的第一夜，有什么东西，在灯火阑珊处，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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