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交谈

来北平一段时间了，这日午后，季文翰难得抛开了所有公务应酬，只想一个人在北平的街巷间随意走走，更深地感受这座古都的脉搏。他信步来到一处相对清静、多是一些文玩雅物店铺的街角。

正当他驻足在一个卖旧书摊前随意翻看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还是那家书画铺子附近，盛思悦正站在一个露天的画摊前。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外罩一件浅杏色的针织开衫，依旧是那般素净淡雅。

但与上次在琉璃厂店内全然的静谧不同，此刻她微微俯身，正专注地看着摊主展开的一幅水墨画，纤细的指尖轻轻虚点在画纸上，似乎在向摊主询问着什么，秀眉微蹙，带着一丝认真的疑惑。

季文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只是远远观望。

“盛小姐。”他走到她身侧约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声音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盛思悦闻声转过头，看到是他，眼中再次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浅浅的、带着些许腼腆的笑意：“季公子？好巧。”

“是啊，北平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季文翰微微一笑，目光顺势落在那幅展开的画上。那是一幅《秋山问道图》，笔法苍润，意境高远，但细看之下，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盛小姐对这幅画感兴趣？”

盛思悦见他问起，便也不再拘谨，指着画中一处山石的皴法，轻声道：“我觉得此处笔墨，与整体气韵略有些不协，看似模仿倪瓒的折带皴，却少了几分疏冷孤峭，多了些匠气，怀疑是后人摹本，或者……是画师刻意为之却未得精髓。”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谈及自己熟悉的领域时，眼神里闪烁着自信而专注的光芒，与平日里的沉静判若两人。

季文翰心中一动。他自幼受家族熏陶，于书画鉴赏上也颇有涉猎，自然看出了问题所在。但他没想到，盛思悦一个闺阁女子，竟有如此敏锐的眼力和不俗的见解。

他赞许地点点头：“盛小姐好眼力。此画整体布局气象尚可，确是在这细微处露了怯。依我看，这并非古摹，更像是同时期画匠的仿作，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他接着便就着这幅画，谈起了倪瓒的绘画特点以及元代山水画的整体风格，言辞精准，见解独到。

盛思悦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也会补充一两句自己的看法。两人就着一幅画，竟像知交旧友般交谈起来，完全忽略了身旁的摊主和过往的行人。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和淡淡的墨香。季文翰看着身旁女子那因为投入讨论而微微发亮的脸庞，听着她清泉般悦耳的声音阐述着对画理的理解，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的感觉，与初次见面时纯粹的惊艳和好奇，完全不同了。

那时，她像一幅只可远观的古画，美则美矣，却隔着历史的烟尘。而此刻，她变得生动而立体，她的才情、她的内蕴，如同画卷上原本隐在迷雾深处的细节，一点点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散发着更加引人人胜的魅力。

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与好感，在他心中悄然滋生，比利益权衡更纯粹，比一时惊艳更持久。

交谈告一段落，两人都意识到这偶遇的交谈有些过于投入了。盛思悦微微垂下眼睫，脸颊泛起红晕，轻声道：“与季公子一席话，获益良多。”

季文翰看着她羞涩的模样，心中微软，语气也不自觉地更加温和：“盛小姐过谦了，是季某受教才对。没想到小姐于书画一道，有如此深的造诣。”

这一次的街头偶遇，不再是无言的擦肩。因为一幅画，他们走进了彼此的世界一点点。

季文翰发现，盛思悦就像一本装帧素雅却内容深邃的书，初看平平，细读之下方觉字字珠玑，引人入胜。

他心中那份因联姻而产生的迷离，似乎因为这次深入的交谈，朝着某个方向，又倾斜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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