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遛狗
太阳完全隐没下去，天色透着如墨般的灰调，潮光巷的楼群也逐渐褪去颜色，变得无比黯淡。风卷起路边的落叶，打着旋，胡乱飞舞着，树影如波涛汹涌的海面，骤然掀起又蓦地平息，翻滚、摇晃，将原本清晰的轮廓都揉成了模糊的一团。
空气中浮着一层粘滞的气息，又带着雨前特有的阴凉。
魏君宁刚开始以为冷熠知上楼了。
后来觉得不对劲，打算上楼看一眼，结果没找着人。
她将一楼翻了个底朝天，又跑去二楼、三楼和阁楼，都没看到冷熠知的身影。提前黯淡的天色迫使院子里的灯提前工作，昏黄的光、空荡的院子加上阴冷的风，显得格外寂寥。
表弟不见了。
她蹲在门口，焦虑得想啃手指甲。
过了好一会儿，魏君铂跑过来说，battle也不见了。
见他张嘴又要哭，魏君宁大喝道：“不许哭！”
——
冷熠知走到一半才发现身后有东西跟着他，转身低头一看，是小狗battle。他停它也停，蹲在地上歪着脑袋，嘴里叼着遛狗绳，眼睛水盈盈的，小小一团像毛茸茸的星云。
过了会，它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声。
冷熠知伸手接过遛狗绳，继续往小巷的尽头走，尽管他不识路。
他不是离家出走。
他只是出门遛狗。
冷熠知在一个胡同里绕了很久都没绕出去，他打算让battle带路，结果battle走累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原本出走一身轻，现在还要抱着一只小狗。
阴云密布，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气息愈来愈重，冷熠知抬头，从狭窄的四方天空看到了不远处榕树繁盛的枝叶在风中颤动。
他朝那个方向跑去，绕过好几个弯后，终于来到大榕树下。
大榕树下的光线更暗，垂下的气根像蛰伏的怪物的触角，晃动着抽打空气。风吹得树冠翻涌，枝叶哗哗作响，并掀起一股土腥气。
Battle缩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冷熠知摸了摸它，正准备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表弟？！”
嗓音中夹杂着惊喜和疑惑。
冷熠知回头，就见江云辛背着一个小布包往他这个方向跑。
跑近了，江云辛喘着气，急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啊？快下雨了，下雨要往家跑，不能往树下跑，会被雷劈的！”
话音刚落，乌云翻滚的天空就传来一声闷雷，几滴冰凉的雨点从树叶罅隙中落下来，江云辛的眼睛一下瞪圆了，抓起冷熠知的手腕就跑。
好在她家离大榕树不远，她着急忙慌地奔向院子，掏出钥匙，开门，推着冷熠知进门，又将背着的小布包甩到架子上。
然后发现院子里的花还没搬进棚里。
“表弟表弟！帮我搬一下花。”她语速很快，最后一个尾音还没落下，人就已经跑出了门。
冷熠知放下battle，怕它乱跑，将遛狗绳套在门把手上，跟着江云辛出去了。
江奶奶在院子角落支了个铁皮小棚，可以遮风挡雨，还放了好几排花架，养了些喜阴的植物。俩人一起，在大雨落下前将花搬了进去，搬完最后一盆，闷雷乍响，哗啦一声，倾盆大雨扬起一片水汽，打湿了棚子笼罩的一小片地方。
俩人后退了两步，江云辛喘着气笑道：“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肯定搬不完，谢谢表弟。”
“不客气。”冷熠知的视线从风雨中收回，下意识捻了捻手指，上面有搬花时沾上的潮湿的泥土。
江云辛注意到他的动作，说：“可以把手伸到外边，用雨水洗干净。”
见他没动，江云辛教他，她将手伸到棚子外。
冷熠知盯着她的动作，她的手指很细，葱段一样，泥土在她手上格外显眼。雨很快将她的手掌打湿，她来回搓了两下后，向他晃了下白净的手：“看，干净了！”
冷熠知学她，将手洗干净。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他们被困在棚子下了。
又等了一会儿，江云辛说：“我跑回去拿伞来接你。”
冷熠知发现江星星说话一贯不给人答话的余地，说完就冲进雨里，很快跑进屋，没几秒就撑着伞出来了。
她撑着伞站在他跟前，朝他招手：“表弟，快过来。”
在他走近时，江云辛特意举高伞往他的方向挪了挪，冷熠知侧眸看她，她依旧扎着侧马尾，身上有些湿，身形单薄，大雨砸下扬起的水汽像雾一样笼罩在她周围。
进了屋，江云辛收伞，听身侧传来一句不高不低的声音：“谢谢。”
江云辛朝他笑，原话奉还：“不客气。”
音调扬得很高，尾音拖得很长。
她像是想起什么，又道：“表弟，你为什么在大榕树下啊？魏宁宁她们呢？”
冷熠知沉默了很久，这人直接凑上前，大眼睛直盯着他，重重地又发出一个音节：“嗯？”
“……”
“我出来遛狗。”
江云辛看了眼趴在地上吐舌头的battle，点了下头：“这样啊，好吧。对了，你吃过饭没有？”
冷熠知没说话。
“没吃，我也没吃，我最近刚学了做饭。”江云辛正愁没机会露一手，当即来了兴致，很豪气，“表弟点菜！”
冷熠知不想麻烦：“不用，我等会就走了。”
江云辛：“吃完饭再走嘛，吃完我送你回去。你快说呀，你想吃什么？”
冷熠知：“五香酱牛肉。”
江云辛答得毫不犹豫：“不会。”
“松鼠桂鱼。”
“不会。”江云辛说，“没有松鼠，也没有鱼，诶？松鼠可以吃吗？”
“……”
在江云辛满含期冀的注视下，冷熠知继续点菜：“文思豆腐。”
“没听过。”
俩人对视两秒，江云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弟，要不你问我会做什么。”
冷熠知：“你会做什么？”
“煎鸡蛋。”
冷熠知在等后文，半分钟过后，发现没有后文。
“……”
江云辛又道：“表弟，你想吃鸡蛋对不对？”
她又开始眨巴那双清澈、闪着光的大眼睛，被盯着看了两秒，冷熠知终于点了下头：“对。”
江云辛欢快地跑向厨房，过了会扒着门框又道：“表弟，你还想吃面对不对？”
随便吧。
冷熠知累了。
见他又点了下头，江云辛将头缩回去，喜滋滋地准备煎鸡蛋，煮鸡蛋面。怕冷熠知无聊，她翻出了自己的作业本，今天跟奶奶去花卉基地了，作业还没来得及写。
她道：“表弟，你要是无聊，可以做我的作业，我不介意的。”
“……”
冷熠知低头去看她的作业，放在最上边的是英语，他看了会，看到封皮上写着名字。
江云辛。
江辛辛？
江星星？
原来是江辛辛，不如江星星好听。
冷熠知翻着她的作业本，想着，果汁阳台的谢礼还没给，不然直接帮她把作业写了。
翻到最新的一页，一片空白，一字未动，但是带有圆圈的字母全被涂黑了。冷熠知试图思考她这个举动的动机，无果，捞起笔打算写。
看图连线。
单词拼写。
单词分类。
英汉互译。
冷熠知基本看完就动笔，写到一半蹙了下眉。江辛辛上几年级？这个英语题像他幼儿园做的。
又翻到最前边看了一眼。
五年级下册？
冷熠知顿住。
陷入短暂的茫然。
江云辛忙里抽空瞅了他一眼，看见他眉头微皱，神情凝重，便提高嗓门喊了句：“表弟，有些题很难的，你不会做就空着！”
表弟抬头。
表弟看了她一眼。
表弟的眼神中透着丝丝怜悯。
江云辛没懂。
江云辛回头继续大显身手。
等江云辛端着面出来时，发现冷熠知已经停笔了，正弓着身和battle玩。他也淋了些雨，额前的碎发有些湿，被他拨到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身上沾的那点水气在他身上全变成了冷意，加上冷白的肤色，那股冷意更加明显。
他其实跟平时差别不大，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冷言寡语，但江云辛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不一样。她觉得现在的表弟像一块海绵，吸了很多水，沉甸甸的，又像一片随时会下雨的阴云，黑漆漆的。
她盯着冷熠知的侧脸看，侧脸的主人偏了头。
“表弟，洗手吃面！”江云辛没想到有一天奶奶对她说的固定台词，她还能对别人说，一时之间翘起了尾巴。
“江辛辛，你今年几岁？”
“11岁啊。”
“你比我大吗？叫我表弟？”
江云辛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向对标魏君宁，魏君宁的弟弟她也喊弟弟，魏君宁的舅舅她也是叫舅舅……就这么跟魏君宁平起平坐。
她想了会，暂不确定是表哥还是表弟，于是严谨道：“冷熠知，你今年几岁？”
“11。”
紧张的环节来了，相同的岁数，就比出生的月份和日期。
江云辛：“我二月出生。”
冷熠知：“我也是。”
江云辛挺直了背，手指紧张地蜷了起来：“我二月二出生。”
冷熠知的表情陷入短暂的空白。
半天不见他出声，江云辛催促：“冷熠知，该你说了。”
冷熠知不说。
冷熠知偏头不理人。
此刻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江云辛清了清嗓子：“表弟，洗手吃面！”
“……”
窗外雨声淅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魏家一家四口都蹲在屋檐下，紧盯着院门口。
“找不到，周围我都找过了，还问了一些邻居，但下午天要落雨，大家都没出门，都说没瞧见。”叶霜掸了掸雨衣。
魏廷蹲在地上吸了口烟，一口烟还没吐出来，背就被叶霜拍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还抽！”
魏廷叹了口气，不抽了：“熠知应该知道躲雨吧，可能在某个能遮雨的地方蹲着。”
魏君宁已经自动脑补了表弟和battle被雨淋成落汤人和落汤狗的样子，蔫巴巴地蹲在狭窄的屋檐下，惨兮兮地抱团取暖。她憋了憋眼泪，脸色很丧。
她看了一眼魏君铂：“肯定是你下午说的话让表弟伤心了！”
叶霜的动作顿住：“他说什么了？”她一听魏君宁说冷熠知不见了，自动默认为是因为上午的事情，小孩心里接受不了很正常，没往其他方面想。
魏君宁将魏君铂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叶霜心力交瘁，很想把儿子拎起来揍一顿，但现在没那个心情，她道：“魏君铂，你下次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问你，建房子需不需要钱？”
魏君铂哽咽道：“需要。”
“钱从哪里来？”
魏君铂抹眼泪：“爸爸……妈妈赚……”
叶霜说：“爸爸妈妈赚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是你表哥的妈妈借给我们的，这栋房你表哥的妈妈也出了钱，你说，表哥可不可以住？”
“可、可以住。”
“你说那样的话，表哥会很伤心，等表哥回来，要跟表哥道歉。”
“好。”魏君铂点头，跑过去抱住叶霜的腿，哭着说，“我知道了呜呜呜，表哥怎么还不回来？Battle也不见了呜呜呜……”
叶霜摸他的头：“好了，等会妈妈就去找。”
雨势渐小，魏君宁说：“我去找江辛辛，让她帮忙一起找。”
她一路跑到江云辛家，见亮着灯，知道江云辛已经回家了，就站在楼下喊，这会她也顾不上扰不扰民：“江辛辛！江辛辛！出大事了！表弟不见了！”
正在喝面汤的江云辛动作一顿，问冷熠知：“表弟，我好像听到魏宁宁在叫我。”
“嗯。”
“你去开门，我把碗端到厨房。”
魏君宁还在喊：“江辛辛——表弟不——”
‘哗’一声，大门打开，她幻想中凄凄惨惨戚戚的表弟站在跟前，没有半点狼狈。
魏君宁猛地卡住，被口水呛到，咳了两声，道：“表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宁宁！”江辛辛从冷熠知身后探了个头出来，打完招呼说，“表弟出来遛狗啊，下雨了，我刚好碰到，就把他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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