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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深宫夜宴,初露峥嵘


三日后,华灯初上,一幕夜色像一匹浸了墨色的软缎,从宫檐倾泻而下,一寸寸覆上御街。

鎏金马车碾过青石板,车辕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沐云笙扶着念霜的手下车,指尖触到车辕上冰凉的鎏金纹,一丝冷意顺着血脉直往心头钻。

她抬眼望去——朱红宫墙高耸,好像鲜血染红了一柄巨刃,把最后一缕残阳切成碎片。

琉璃瓦在余晖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只冷眼,俯瞰又一个自投罗网的人。

一阵微风掠过,她耳畔仿佛响起前世临死之前铁链拖过地面的铿锵,呼吸微窒,却不得不扬起下颌——

那个动作,像是一柄薄刃抵在自己喉前,逼自己踏进这座吞骨的牢笼。

沈玲儿今日盛妆,鬓畔金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沐云笙的神经上。

她的眼角眉梢堆满与有荣焉的得意,仿佛已看见自己的女儿凤冠加身的未来。

沐婉柔紧随其后,绯红织金宫装拖曳三尺,像一滩新鲜的血,珠翠簇簇,压得她纤细的脖颈微微后仰,却仍不肯低头——她要用下巴的弧度,丈量出与沐云笙的高低。

那双眼眸瞥来,带着淬了毒的钩子,似要在沐云笙月白的衣襟上撕出裂缝:你素衣寡淡,怎配与我艳色争辉?

琼华殿内,烛火千枝,烛泪堆叠成猩红的小山。

香气缠成网,混着酒气、脂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

是御厨刚刚宰杀的鹿,喉间淋过滚水,皮毛剥离时散发出的铁锈甜腻。

京中权贵衣袂相摩,玉杯相击,玎玲碎响里藏着看不见的刀光。

谁家的爵位又空悬,谁家的兵权又缩水,谁的独子“意外”坠马……

每一道笑声都像在牙缝里磨过的刀。

沐云笙步入殿中,灯火在她月白裙摆上晕出一圈冷霜,像把喧嚣都冻住一瞬。

那些打量的目光,惊疑的、嘲讽的、玩味的,化作实质的细针,齐齐戳向她的脊背。

她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疼,却换来唇边一抹极浅的笑——像雪夜独行的人,忽见前方一点灯火,明知是匪寨,仍要前行。

“那就是沐相家的嫡女?不是说是个草包吗?瞧着不像啊……”

“嘘……小点声,听说前几日在珍宝阁,四殿下都对她另眼相看呢。”

“哼,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麻雀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窃窃私语像毒蛇吐信,从四面八方的屏风后、廊柱旁、甚至悬灯倒映的琉璃地砖里钻出来。

沐云笙恍若未闻,垂眸拂裙落座,动作轻得像把一柄匕首无声收回鞘中。

座案在中段,不上不下,却刚好被左右两柱的阴影夹住——像被巨兽的齿列咬住,进退不得。

她指尖抚过案上鎏金杯沿,冷意沁入指腹,忽然想起前世同一座殿里,她被灌下的那杯毒酒,杯沿也这样凉,像死人嘴唇的温度。

呼吸微滞,她抬眼,眸色静得可怕。

四皇子宇文耀在一众宗室簇拥下入场,玄底暗金皇子常服,玉冠束发,烛火为他轮廓镀上一层温润金边,像一尊被供在佛龛里的玉面菩萨。

他目光掠过全场,在与沐云笙对视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极轻的讶异——那女子月白立领裹住纤细脖颈,像一截被雪埋住的竹,看似脆弱,却透出难以折断的韧。

他微微颔首,笑意温雅,仿佛春风吹开一池皱水。

沐云笙垂下眼帘,长睫在灯火里投下一弯阴影,像鸟翼掠过水面,随即归于死寂。

她端起茶盏,薄唇轻触杯沿,茶汤滚烫,却暖不了她舌尖——那口茶,她含了片刻才缓缓咽下,像在吞咽一口烧红的炭,把胸腔里翻腾的恨意硬生生压回去。

沐婉柔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指甲在袖中掐断一根金线。

她柔声开口,声音甜得像新蜜,却掺了鸩毒:“四殿下今日真是风采过人。”

尾音轻轻上扬,像是一把钩子将他吸引过来。

宇文耀果然侧目,礼貌一笑,可是,那个笑意未达眼底便掠过她,重新落在沐云笙身上——后者正垂眸放杯,指尖离开杯沿时,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水痕,像一滴泪,却冷得结冰。

沐婉柔脸色一变,唇角的弧度瞬间僵硬,绣帕在手中被绞成一朵枯败的荼蘼。

歌舞起,笙箫合奏,舞姬水袖甩出漫天桃红,像一场仓促降下的花葬。

沐婉柔朝身侧的国公府刘小姐递了个眼色,那女子立刻举杯,裙摆荡起一阵香风,停在沐云笙案前。

她鬓畔金钿乱颤,笑声清脆:“久闻沐大小姐芳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敬你一杯。”

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漩涡,好像一只窥视人的眼睛。

沐云笙微微抬眸,眼底映出对方唇边那粒小小的黑痣——前世,正是这粒痣的主人,在她被贬冷宫后,亲手端来掺了药的馊饭。

她缓缓起身,袖中手指一根根松开,又一根根收紧,像把散落的骨节重新拼成拳。

举杯,广袖掩唇,袖沿绣着的银线冷光一闪,像刀锋。

她只抿了一小口,酒液沾唇即离,却将袖角在唇边轻轻一按——看似拭酒,实则抹去那一点可能残留的毒粉。

动作优雅得近乎脆弱,却暗含杀机。

刘小姐的笑僵在脸上,被迫仰首饮尽杯中酒,烈酒呛喉,她咳得泪光闪闪,金钿乱颤着退回阴影里,像一条被打了七寸的蛇。

才艺环节至,沐婉柔赤足踏上铺了织金毯的殿心,脚踝金铃细响,像一串催命的更点。

一曲《霓裳》跳得云鬓散乱,绯红裙摆旋成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仿佛要用花蕊将殿顶的金龙都缠进去。

曲终,她微微俯身拜下,雪背微弓,颈后肌肤在灯火下泛出暖玉光泽,像献祭的天鹅。

掌声四起,她抬眸,汗湿的额发贴在鬓边,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得意——像一把刚开过刃的匕首,锋芒直指沐云笙。

轮到沐云笙时,殿内忽然安静得可怕,连烛火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焰心微微发蓝。

她缓缓起身,月白裙摆扫过青砖,像一层薄霜覆盖残血。

行至殿心,她并未像旁人那样先向帝后行大礼,而是先抬眼,目光穿过重重烛影,与御座那一抹明黄对视——只一瞬,便垂眸,像把刀收回鞘。

她的声音清越,却带着砂纸磨过的微哑:“臣女不才,于诗词一道略知皮毛,愿赋诗一首,为边关将士贺,为陛下皇后祈福。”

她开口的刹那,殿外忽起风,吹得檐角铜铃乱撞,像万鬼齐哭。

诗句逐字吐出,起初平稳,至“但使龙城飞将在”时,她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刀劈开黑云,尾音却骤然压低,“不教胡马度阴山”——那“山”字在舌尖滚过,竟带出铁锈味,仿佛真见尸山血海。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广袖一拂,袖风扫灭身侧两支巨烛,殿心瞬间暗了一隅,只剩她立在残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像一柄刚饮完血的剑,剑尖犹在轻颤。

殿内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潮水般的赞叹。武将们拍案而起,甲胄锵然,像为这首诗擂鼓;文臣们捻须颔首,眼底却闪过惊疑——这女子,怎知边关冷月如刀,怎知白骨覆沙?宇文耀的眸色暗得可怕,像一口深井忽然照见了月亮。他第一次,将“沐云笙”三个字,从“可利用”的名单里,挪到了“需提防”的那一栏。

就在众声鼎沸时,一道慵懒嗓音破空而来,像一把薄刃划开绸缎:“沐大小姐这诗,气势是有了,只是……‘不教胡马度阴山’?

莫非大小姐还有上阵杀敌的志向?

哈哈,有趣,有趣!”

夜珏冥斜倚殿柱,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半张苍白面孔,唇色却艳得像是刚吮过血。

他指尖转着一只空杯,杯沿映出一点灯火,像鬼眼。

沐云笙刚好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那一瞬,她仿佛看见对方瞳孔深处,有一匹正在撕咬自己尾巴的黑豹,疯狂又冷静。

她忽然笑了,笑意像冰湖上裂开的第一道缝,极轻,却足以让整座湖都听见:“小郡王说笑了,云笙一介女流,岂敢妄谈杀敌。

只是心系边关,仰慕将士们保家卫国的豪情罢了。

诗词小道,聊表敬意,让小郡王见笑了。”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像把每一颗字都钉进殿柱。

尾音落下,她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那里,藏着一片方才趁拂袖时,从烛台上折下的薄刃,此刻正贴着她腕间脉搏,冷得像第二条静脉。

夜珏冥闻言,眼尾那抹猩红忽地加深,像被指尖揉碎的朱砂。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低的笑,那个笑声滚过殿梁,惊起几只夜栖的灰鸽。

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沐云笙安然落座,月白裙摆铺陈,像一滩未化的雪,雪下却埋着滚烫的熔岩。

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草包”,而是一枚被强行推上棋盘的“变数”——黑子白子,皆想吞噬她。

可他们不知,她早已在心底,将棋盘凿出了一个洞,洞下,是万丈深渊,埋着前世所有欺她、负她、害她之人的骨。

宫宴未散,烛火却似已燃到尽头,焰心冒出幽蓝。

沐云笙垂眸,指尖轻抚杯沿,那上面映出她自己的眼睛——漆黑,冷亮,像两粒被冰封的星。

她忽然想起前世冷宫里的夜,也是这样黑,黑得连自己的呼吸都看不见。

如今,她把这夜披在身上,步步生寒。

而殿外,风更急了,吹得宫灯乱晃,像一排排被吊起的头颅,在为她即将落下的第一颗复仇之棋,提前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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