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问罪
咸阳,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那场持续了近一个月的、由嫪毐之乱引发的大清洗,已经尘埃落定。
数千颗人头落地,让这座帝国都城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又冰冷。
如今的朝堂之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属于“长信侯”派系的官员。
大殿之内,空出了近三分之一的位置。
每一个站在这里的臣子都噤若寒蝉,看向王座的眼神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们知道,那个需要“仲父”来为他稳定朝局的少年天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杀伐决断、手腕酷烈的铁血君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大戏,还未真正落幕。
因为,还有一个最关键、也是最敏感的问题,被悬置在所有人的头顶,无人敢于触碰。
相邦,吕不韦,该当何罪?
是他,将那个秽乱后宫的“假宦官”嫪毐,亲手送进了宫闱。
是他,在嫪毐坐大成势的过程中,选择了纵容与默许。
从法理上来说,他对这场动摇国本的叛乱,负有不可推卸的、最大的“失察”之罪。
但从情理上来说,他又是拥立了两代君王的“仲父”,是权倾朝野、门客三千、与整个大秦都已深度捆绑的“擎天之柱”。
动他,无异于是让大秦自断一臂。
整个咸阳,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位年轻的君王,会如何来解这道千古的难题。
……
东宫,书房。
陈寻看着沙盘上,那块代表着吕不韦的、依旧是最大、最稳固的红色石子。
“山,还在那里。”他轻声说道。
嬴政没有说话。他只是在等。
等一个最完美的,也是让吕不韦最无法辩驳的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
在国丧与叛乱之后,秦国举行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朝会。
议题,是关于如何抚恤在雍城之乱中,战死的将士,以及如何奖赏平叛有功的臣子。
蒙恬,因其护驾与平叛的首功,被加封为上将军,食邑千户。
李斯,因其辅佐有功,被正式任命为廷尉,执掌大秦的司法刑狱。
其余有功将士,也一一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整个朝会,都沉浸在一种论功行赏的、喜悦的气氛之中。
吕不韦,也恢复了他那“仲父”的慈爱与从容。
他抚须微笑,对嬴政的每一项决定,都表示了赞许和支持。
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乐于看到晚辈成长的、宽厚长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君与相之间,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不会被触碰时。
嬴政,突然开口了。
“赏功之后,当论罪。”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殿内所有的热烈气氛。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嬴政缓缓地,从王座上站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由李斯亲笔撰写的《嫪毐之乱罪己书》,缓缓地,念了起来。
那份罪己书,详细地,历数了嫪毐叛乱,给国家带来的巨大创伤。
“……叛军围攻蕲年宫,致忠勇将士,战死者八百余人!”
“……雍城之民,受其胁迫,流离失所者,数以万计!”
“……太后受其蒙蔽,秽乱宫闱,使我大秦王室,蒙受千古奇耻!”
他每念一句,声音就沉重一分。殿下百官的头,也随之低下了一寸。
当他念完之后,他缓缓地卷起了那份竹简。
然后,他走下王座,一步一步地来到了那个自始至终都端坐于席位之上,神情不变的吕不韦的面前。
他没有再自称“寡人”。
“仲父。”
他用一种近乎于晚辈请教的、无比“谦恭”的语气轻声问道。
“您,是我大秦的相邦,是百官之首,是父王临终前,托付与我,要倚为国之柱石的……长者。”
“这份罪己书上,所列之罪,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政,年幼无知,有一事,不明。”
他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瞳孔,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死死地锁住了吕不韦的眼睛。
“敢问仲父,嫪毐此獠,当初,究竟是何人所荐,入我宫闱?”
“如今,酿成这滔天大祸,又该由何人,来向我大秦的列祖列宗,向这满朝文武,向这天下万民……”
“……谢罪?”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捅入了吕不韦的心脏!
诛心之问!
吕不韦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用一种最“谦恭”的姿态,向他发出最“致命”质问的少年君主,那张总是从容淡定的脸上,第一次血色尽褪。
他知道,他躲不掉了。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吕不韦才缓缓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走到了大殿的中央,对着王座之上的嬴政,缓缓地跪了下去。
“老臣,失察之罪,万死莫赎。”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沙哑。
“老臣,无颜,再面对大王,面对先王。”
“臣,吕不韦,恳请大王,免去老臣相邦之职,放归田园。以此,向天下,谢罪!”
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是一场,最高明的政治豪赌。他以退为进,用“辞官”这种方式,来逼迫嬴政表态。
他赌的,是嬴政不敢。
不敢,在他刚刚亲政,根基未稳之时,就贸然罢免他这个,与整个帝国都已深度捆绑的“仲父”!
整个大殿的官员,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位年轻的君王,会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亲自走下台阶,将这位“有大功于社稷”的仲父,温言劝慰地扶起来。
然而,嬴政没有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之上,用一种近乎于漠然的眼神俯瞰着那个跪伏在他脚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
他,让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大殿之内迅速蔓延。
他在用这种沉默,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
时代已经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相邦,有罪。然,亦有功。”
“此事,体大。容寡人,三思。”
“……退朝。”
说罢,他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后殿。
他,没有拒绝。
但,也没有,接受。
他将这位权倾天下的相邦,就这么晾在了那里。
晾在了,整个秦国文武百官的、无比复杂的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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