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浮绘
这条名为“贝勒路”的街道更为宽阔,两旁栽种着有些年头的法国梧桐,虽然时值深秋,枝叶凋零,但仍能想象出夏日里绿荫如盖的景象。这里的商铺门面显然比云南路那边要气派许多,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霓虹灯招牌也更显精致。西装定制店、瑞士钟表行、洋气十足的照相馆、挂着巨大“仁丹”广告的西药房……鳞次栉比,彰显着租界核心区域畸形的繁荣。
然而,在这份浮华的表面之下,不安的暗流依旧涌动。一家门面阔绰、招牌上写着“鼎丰南货号”的店铺门口,此刻却极不协调地围拢着一大群人,不是抢购的顾客,而是看热闹和议论纷纷的市民,气氛压抑而紧张。
小河本能地警觉起来,她放缓脚步,像其他被吸引的路人一样,自然地靠近人群外围,竖起耳朵,同时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注意是否有可疑人员混迹其中。
只听人群中不断发出唏嘘感叹之声,掺杂着恐惧与愤懑: “作孽哦!真是天降横祸!陈老板多么本分守己的一个人,平日里笑呵呵的……” “就是讲呀!‘鼎丰’在这条街上开了快二十年了,童叟无欺,价钱公道。店里不过就是循老规矩,藏了几斤白糖、几听鹰牌炼乳和牛肉罐头,自家舍不得吃,想留着过年过节应应急,走个人情,就被扣上‘囤积居奇’‘扰乱市场’的帽子,把人抓走了!店也封特了!” 一个看似知根知底、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压低声音,对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人神秘兮兮地说:“哪里是为了那点白糖罐头!障眼法罢了!分明是上周76号那边来了两个煞神,穿着黑绸衫,腰里别着家伙,说是要‘募捐’劳军款,支援‘大东亚共荣’,开口就是五百大洋!陈老板一时哪里凑得出这许多现钱?苦苦哀求,东拼西凑了二百块想先应付过去,结果就得罪了那帮赤佬(家伙),这就被记恨上了!这不,随便寻个由头就来抄家拿人,杀鸡儆猴!” “唉,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老先生拄着拐杖,连连摇头。 “王法?”那长衫客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伊拉(他们)就是王法!阎王殿里出来的小鬼,惹不起啊!嘘——快散了吧,散了吧,看热闹看出祸事来,就不值当了!走走走!”
人群在一片压抑的叹息、摇头和窃窃私语中,带着恐惧与无奈,迅速地散开了,仿佛生怕那无形的厄运沾染到自己身上。转眼间,刚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店门口,就变得冷清凄凉,只剩下“鼎丰号”紧闭的镶铜钉的朱漆大门,以及门上那两道交叉贴着的、盖着血红大印的白色封条,像两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原本象征着丰足与喜庆的店铺上,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小河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指尖都有些发凉。76号的魔爪竟然已经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明目张胆地伸向了这些安分守己的寻常商户!敲诈勒索,罗织罪名,无法无天,简直与明火执仗的强盗无异!这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的例子,让她更加确信,之前那个“后生”的试探,绝非孤立事件或偶然的排查,而是系统性的、日益猖獗的恐怖行动的一部分,是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威慑和打压。自己这家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理发店,恐怕早已被列入了他们那份长长的、随时可以动手的名单之上。危机感从未如此具体而清晰。
她不敢再多停留一刻,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想要尽快回到云南路,回到那个虽然压抑却相对熟悉、能给她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方寸之地——清爽理发室。
在经过一家装潢极为时髦的“光芒照相馆”时,巨大的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打着明亮的灯光。橱窗正中贴着大幅的、留着卫生胡的“仁丹”人像广告,旁边则是好莱坞最新电影《乱世佳人》的巨幅海报,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的形象光彩夺目,勾勒出一个与外面乱世完全隔绝的、虚幻的摩登梦幻世界。然而,就在这张奢华炫目的电影海报左下角,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不知被谁,用潦草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贴上了一张小小的、不足巴掌大的白色纸条,上面的墨迹深沉,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勿忘五九国耻”。
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在那六个触目惊心的字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紧,骤然收缩,几乎无法呼吸。历史的屈辱,1915年日本逼迫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的国耻日,与眼前危如累卵的现实,在这孤岛最繁华、最浮华的街头,以这样一种无声却无比尖锐、决绝的方式交织碰撞在一起,发出沉痛而悲愤的呐喊。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又立刻想到这可能带来的危险。她迅速移开视线,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面色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一个匆匆路过的普通妇人。但那份沉重的刺痛感,那五个字所蕴含的屈辱、警醒与不屈,已像一枚灼热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她的心底。
转回相对狭窄的云南路,身后贝勒路的喧嚣与光影仿佛被骤然隔绝。弄堂口,那辆熟悉的黄包车依旧像焊在地上一样停在那里,车夫似乎又换了一个人,面孔生疏,但依旧是那副百无聊赖、靠在车把上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模样。对面旅馆那扇神秘的窗户,窗帘依旧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像一只闭上的、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窥视的冰冷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清爽理发室”的店门,门楣上的铜铃随之发出清脆而熟悉的“叮当”声响。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顾秀芳立刻从缝纫机前抬起头,手中的活计都停了下来,眼中充满了显而易见、如释重负的深切关切,甚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在柜台后埋头核对账本的家明也猛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毛笔,紧张地看向她,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立刻询问什么。
“回来了?”顾秀芳快步迎上来,伸手就想接她手里那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竹篮,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 “嗯,回来了。”小河语气保持着平常的温和,侧身轻轻避过,“没事,顾婶,东西不沉,我自己来就好。”她将沉甸甸的篮子放在柜台角落,动作自然地抬手揉了揉被篮子勒得有些发酸的手臂,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只是稍显劳累的日常采买。“外面人真多,摩肩接踵的,东西也贵了不少,皂角比上月涨了快两成,好不容易才挑齐了东西。”
顾秀芳仔细打量着她似乎一切如常、只是略带倦色的神色,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朝着门口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弥陀佛。刚才外面好像吵吵嚷嚷的,闹哄哄的,没出什么事吧?听着心里怪慌的。” “没什么大事,”小河走到角落的脸盆架边,舀水洗手,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闲事,“好像是有家南货店老板做生意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店里有点纠纷,围了些人看热闹,现在已经散了。”她刻意模糊了关键信息,不想将那份沉重的恐惧直接带给他们。
她用毛巾擦干手,状似随意地走向柜台,问家明:“账目对得怎么样了?上月那几笔模糊的开销,理清楚了吗?” 家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账本边缘:“还……还在对。有好几笔数目,进货的日子和付钱的日子对不上,金额也有点微妙的差别,我……我再仔细看看之前的记号。”他显然谨记着小河的吩咐,整个上午都强迫自己专注于账本,没有分心过多关注外面的动静,但少年人的好奇心和对环境的敏感,还是让他隐约感到不安。
小河点点头,没有责备,只是温和地说:“不急,慢慢对,账目清楚最重要。”她走到临街的窗边,假装整理窗台上那盆缺乏打理、有些半死不活的吊兰的枯叶,目光却快速而极其隐蔽地扫过窗外的一切。 弄堂口,打盹的车夫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对面,窗帘依旧紧闭。几个熟悉的邻居提着菜篮走过。一切似乎都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沉闷。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看似寻常的采买之旅,她踏入的并不仅仅是市井的喧嚣与繁华。她看到的是配给制下排队买米的长龙和人们脸上无法掩饰的焦虑与茫然;听到的是五金店老板对物资严酷统制的无奈抱怨和深藏其下的恐惧;亲眼路过的是被特务机构公然敲诈勒索、旋即查封的店铺,感受到的是在虚假繁华的流光溢彩之下,普通上海市民生活的日益艰辛与如履薄冰的惊惧;更在那惊心动魄的、短暂出现的“勿忘五九国耻”的标语中,触摸到了这座城市沉默隐忍的外表之下,那股生生不息、涌动不屈的悲愤与力量。
她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篮子里那些肥皂、头油和化妆品。更是一幅无声却无比清晰、细节饱满的浮世绘卷——敌人的罗网正在从经济命脉、日常生活、精神意志各个层面收紧,无所不用其极。而这座孤岛,在霓虹闪烁、歌舞升平的虚假外壳之下,早已是暗礁遍布,漩涡深藏,每一步踏出,都可能陷入未知的深渊。
表面的“静默”之下,是更加汹涌、更加危险的暗流。而她,“守渡人”郑小河,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警惕,更加冷静,更加坚韧地守住她的“渡口”,等待迷雾中那不知何时才会再次亮起的微弱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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