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浮光掠影
黑色的奥斯汀轿车驶离华懋饭店门口那片璀璨的光晕,如同一条鱼悄然滑出喧闹的港湾,重新投入城市深沉的夜色之中。郑小河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闭着眼,却没有丝毫睡意。车窗外的世界,正以一种近乎割裂的方式,在她疲惫的感官中流淌。
起初,是法租界核心区域的景象。宽阔整洁的马路,两旁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即使是在冬季也显出一种规整的萧瑟。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花园洋房隐藏在高大的院墙和铁门之后,窗户里透出温暖而矜持的灯光,偶尔有穿着制服的仆役或牵着狗的佣人身影闪过。俱乐部、高级餐厅、咖啡馆门口还停着不少车辆,衣冠楚楚的男女进进出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香槟、咖啡和烤肉的混合气息。这里是上海的心脏,是“东方巴黎”最光鲜的表皮。
车子转过一个弯,景象开始微妙地变化。洋楼渐渐被更密集的公寓楼和临街店铺取代,霓虹灯依旧闪烁,但招牌变得更具商业气息,药房、百货公司、绸缎庄、西餐厅……行人多了起来,穿着也更多样,有穿着西装匆匆走过的职员,也有穿着旗袍裹紧大衣的摩登女郎,黄包车夫的身影穿梭其间。这里是城市的动脉,繁忙、世俗,充满着物质的涌动。
再往前行,越过某条无形的界线,周遭的氛围陡然一变。街道变得狭窄,路灯昏暗了许多,招牌变得简陋而密集,烟纸店、老虎灶、小旅馆、成衣铺……空气中开始混杂着煤球炉子的烟味、油炸食物的油气、以及一种属于密集人群生活的、复杂的生活气息。弄堂口站着闲聊的男人,穿着臃肿棉袄的妇人提着马桶或菜篮匆匆走过,孩子们在昏暗的光线下追逐打闹。这里是上海的毛细血管,是绝大多数普通市民赖以生存的土壤。
最终,车子在云南路弄堂口停下。与刚才经过的华懋饭店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昏暗、嘈杂、拥挤,却充满了鲜活而粗糙的生命力。
“郑师傅,到了。”周管家的声音将郑小河从沉思中拉回。
“有劳周管家。”郑小河提着手提箱下车,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弄堂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激灵了一下,彻底清醒。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走,将她留在了这一片市井的昏黄之中。她站在弄堂口,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竟有片刻的恍惚。方才那极致的奢华、璀璨的水晶灯、衣香鬓影、名流荟萃……仿佛是一场遥远而虚幻的梦。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为沈小姐梳理发丝时那上好蕾丝的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华懋宴会厅里高级香水和香槟的气息,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觥筹交错的喧哗与恭维。
然而,眼前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是晾晒在竹竿上滴着水的衣物,是隔壁传来隐隐的麻将声和小孩的哭闹声。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弥漫开来。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抬步向“清爽理发室”走去。每一步,都像是从那个浮华的梦境,一步步踏回坚硬的现实。
店门还留着一条缝,透出温暖的灯光。顾秀芳和家明显然还在等她。
“小河回来了!”听到门响,顾秀芳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和期待,“怎么样?还顺利吗?那位沈小姐……”
“嗯,挺顺利的。”郑小河放下沉重的手提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欣慰的笑容,“沈小姐很满意。”
家明好奇地围着手提箱打转:“小河姐,那个大小姐真的像天仙一样吗?宴会是不是到处都是好吃的?你看到市长了吗?”
郑小河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大小姐是很漂亮。宴会嘛……是很热闹。”她避重就轻,没有描述那些细节,那对于家明和顾秀芳来说,太过遥远和虚幻了。
她拿出沈夫人给的那个厚实得惊人的红封,递给顾秀芳:“顾婶,这个收好。”
顾秀芳接过,掂量了一下,吓了一跳:“这么多?!”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法币,面额不小。
“嗯,这种场合,酬劳是会丰厚些。”郑小河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以后或许会经常有。”她没有告诉顾秀芳具体数额,这只是从中抽出一小部分作为日常开销的,其余的,她已经悄悄收进空间里那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这笔钱,加上之前几次上门服务攒下的,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清晰:或许不久后的一天,她可以不再仅仅依靠上门服务,而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真正高级的美容沙龙,不必太大,但要足够私密、专业,能够更好地服务那些高端客户,也更有利于她开展工作。这个想法让她在疲惫中感到一丝振奋。
顾秀芳将手中的钱收好,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这……这钱是好事,可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那种高门大户,咱们招惹得起吗?”
“顾婶,别怕。”郑小河安慰道,“咱们凭手艺吃饭,干干净净。他们给钱,我们出力,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她的话听起来轻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今夜之后,她已被迫与那个世界产生了更深的勾连,再难轻易脱身。
洗漱完毕,躺在阁楼冰冷的床上,郑小河却毫无睡意。窗外的弄堂早已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夜归人的脚步声。白日的极度喧嚣过后,是此刻极致的寂静。
她的思绪却无法平静,如同黄浦江的潮水,起伏不定。
沈冯两家的联姻,华懋饭店的奢华,那些政商名流看似轻松愉悦实则暗藏机锋的交谈……这一切,在她这个来自未来的历史系学生眼中,却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知道,此刻在欧洲,希特勒的铁蹄正肆虐,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在亚洲,中国正陷入抗战最艰苦的相持阶段,大半国土沦丧,重庆国民政府苦苦支撑,敌后战场艰难抗争。而上海,这座沦陷区中的“孤岛”,却上演着如此醉生梦死的繁华景象。
这是一种何其畸形、何其脆弱的繁荣!它建立在列强租界的庇护、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以及无数投机和灰色交易之上。就像一座用沙子堆砌的城堡,看似华丽,却随时可能被时代的巨浪吞没。
她在大学课堂上学到的关于“孤岛时期”上海的评价,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教授曾说:“那是‘末日狂欢’,是‘畸形繁荣’,是民族苦难中一道刺眼而虚浮的浮光。它一方面保留了文化的火种,提供了某种庇护,另一方面也滋生了麻木、堕落和妥协……”
当时在课堂上听到这些,只是冰冷的历史概念和学术分析。而今,她亲身置身其中,成为这“浮光掠影”中的一分子,感受才变得如此真切而刺痛。
她为沈小姐打造美丽,见证所谓的“锦瑟华年”,可这华年的背景板,却是山河破碎、烽火连天。那些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的银行家、实业家,其中有多少人在与日伪虚与委蛇,进行着所谓的“经济合作”?那些看似光鲜的政要,又有多少在暗中摇摆,甚至已投入侵略者的怀抱?
她想起宴会上听到的关于“物资”、“运输”、“外汇”的只言片语,这些词汇背后,可能牵扯着多少秘密交易和国族血泪?沈冯联姻,看似商业结合,其背后是否也蕴含着在乱世中抱团取暖、甚至寻求某种政治庇护的深层动机?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掌握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艺,此刻却只能利用它为这个即将倾覆的世界的统治者们锦上添花。她的那点“特制”化妆品,在这历史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她下意识地进入空间。这里绝对安静,绝对安全,是与外面那个喧嚣、混乱、危机四伏的世界完全隔离的净土。她将那个厚厚的红封妥善地收好,与其他几次攒下的钱放在一起,看着那叠逐渐增厚的钞票,开一家高级沙龙的念头更加清晰了——那不仅是一个生意,更可能是一个更稳固的据点,一个更好的伪装。看着空间里那些来自未来的物品、书籍,她感到一丝慰藉,却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时代的疏离。
她拿出那个小本子,翻看着自己记录的零碎信息:码头管控、日商倾轧、潘家困境、银行外汇收紧、以及今晚听到的一些模糊的人名和公司名……这些碎片,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下,似乎毫无意义。它们能改变什么?能阻止什么?
但她很快驱散了这种消极的情绪。历史是由无数个瞬间、无数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构成的。她想起了那些在敌后默默奋战的地下工作者,那些在战场上浴血牺牲的将士,那些在后方坚持生产、艰难求生的普通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民族。
而她,“守渡人”郑小河,她的战场不在前线,不在工厂,就在这十里洋场,在这浮华之下。她的武器,是她的剪刀、梳子、和那些来自未来的瓶瓶罐罐。她的任务,就是坚守在这个特殊的“渡口”,观察、倾听、记录、传递。或许她收集的某一颗碎片,在某一天,就能成为拼凑出关键情报的一部分,就能为前方的战士减少一份牺牲,就能为这个苦难的民族争取一丝微弱的希望。
想到周瑾,想到“掌柜”,想到那条沉默而坚韧的地下战线,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个人的感受微不足道,完成任务才是首要。
她重新振作起精神。沈冯订婚宴的成功,意味着她获得了更上一层楼的通行证。接下来,她可能会接触到更多核心的人物,听到更机密的信息。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敏锐。
同时,她也开始思考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优势。她的“特制”化妆品是一个巨大的筹码,但不能总是用“海外带来”、“祖传秘方”来搪塞。她需要尝试用本地能够获取的原料,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和仿制,哪怕只能达到七八分的效果,也能更好地解释来源,降低风险。或许,可以委托苏曼珍通过她的渠道,寻找一些特定的原材料?
还有家明……这孩子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敏锐。或许,可以为自己培养一个真正的帮手?顾秀芳的担忧也需要安抚,要让她觉得这一切虽然不寻常,但依然是安全、可控的“生意”。
思路渐渐清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弄堂里传来了第一声鸡鸣,送牛奶的车铃叮当作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浮华散尽,生活继续。而她,郑小河,将继续在这浮光掠影之下,扮演好她的角色,守护着她的秘密,等待着属于她的使命召唤。
她轻轻退出空间,闭上眼睛,终于感到了一丝倦意。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华懋饭店那璀璨的水晶灯,但下一刻,那光芒便融入了云南路清晨清冷的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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