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耳后香露识红妆,戏里戏外辨云泥
时念脚步轻缓地迎上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
既不显得过分殷勤,也没有半分风月场的刻意逢迎。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是头一回来怡红院?”
待她走近,叶云舒才清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不是俗艳的脂粉香,是淡淡的桂花香混着墨汁的清苦,清清爽爽,倒比京中贵女常用的熏香更显特别。
“路过这巷口,听闻此处新排的戏极好,便来瞧瞧热闹。”
叶云舒刻意压低了嗓音,努力模仿少年人的清朗语调,然而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腰间玉带。
时念却忽然往前凑了半步,指尖极轻地扫过她耳后鬓发,语气带着点玩笑:
“公子这耳洞藏得倒是仔细,只是耳后残留的珍珠粉香气,倒比我们院里姑娘用的胭脂还细腻些。”
寻常世家公子,可不会用这般精致的香粉。
叶云舒浑身一僵,后退半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装镇定。
这女人竟一眼就瞧破了她的伪装?
时念见她这副模样,反倒笑得更欢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眼底盛着明晃晃的善意。
“公子既来了,何不先进去喝杯茶?我这院里新酿的桂花酒,刚温好,最是解乏。”
叶云舒这才后知后觉。
方才自己被戳破时,下意识的动作,早已暴露了身份。
她定了定神,索性不再掩饰,挑眉看向时念,语气里也多了几分真切的兴味。
“时老板好眼力。”
“不敢当。”
时念侧身让开去路。
“只是公子脚上这双皂靴,虽绣着常见的云纹,可针脚细密柔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绣活巧劲。”
“京中勋贵府里的绣娘,反倒绣不出这股子细腻劲儿。”
叶云舒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口,果然在内侧瞧见半朵极小的缠枝纹。
那是叶家绣房独有的样式,她今早匆忙换衣,竟忘了遮掩这处细节。
两人刚走进院里,戏台方向忽然敲响了开场的锣鼓,清脆的声响瞬间压过了巷口的喧嚣。
凝霜扮的穆桂英正好从戏台侧幕步出。
银灰劲装束着利落腰线,长发高束成髻,一支木剑握在手中。
刚一亮相,台下就起了阵轻哄的叫好声。
待她抬手劈向虚拟敌营时,声线陡然拔高,带着倔强与铿锵:
“何惧风雪!”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叶云舒身旁坐着的中年文士更是拍着桌子叫好,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轻轻跳了跳。
“小姐瞧,这便是我们院里如今最红的《穆桂英挂帅》。”
时念递过一杯温好的桂花酿,琥珀色的酒液澄澈透亮。
里面浮着一两片完整的桂花,甜香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戏词是凝霜自己琢磨着改的,每一句每一段,都是实打实的功夫。”
叶云舒抿了口酒,目光却没离开时念。
她今日穿的旗袍是最简单的青布料子,只在领口绣了几枝红梅,那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可偏偏在转身时,红梅的影子会顺着动作活过来,像真的在风里轻轻摇曳。
三十岁的年纪,眼角虽有细纹,却像水墨画里的飞白,非但不显老态,反倒添了几分神韵。
比那些十七八岁、空有皮囊的姑娘更耐看。
“时老板从前,也是在风月场里谋生的?”
叶云舒状似随意地问,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划着圈,眼神却紧盯着时念的反应。
时念闻言,拿起碟子里的杏仁酥递过去,笑得坦然。
“小姐是想问,我是不是从前做过妓子?是,从前确实是。”
原主那些困在风月场里的日子,如今早已成了她过往的一部分。
她既不必刻意遮掩,也无需羞于提及。
毕竟只要有人存心去查,这点旧事根本藏不住。
与其遮遮掩掩落人口实,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反倒落个洒脱。
叶云舒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外。
“就不怕旁人说闲话,戳你的脊梁骨?”
“闲话?”
时念望向戏台的目光收回,看向叶云舒,眼神清亮。
“公子,我这活在人间烟火里的,总不能比戏文里的女子还窝囊吧?”
“从前的我的确陷于泥泞之中,可那些都是我的来时路,是我成长的养分,我又为何要摒弃?”
叶云舒心头猛地一震。
她自小在氏族大宅里长大,见惯了后宅女子的阴私算计,也听多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需守本分的论调。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人把青楼出身的身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仿佛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点,反倒是段值得坦然提及的经历。
她的来时路吗?
沉默片刻,叶云舒终于问出了那句藏在心里许久的话。
“梁王殿下……常来这里吗?”
时念倒茶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笑着答道:
“王爷是院里的贵客,偶尔会来听戏,多是为了新排的剧目,倒少见他与院里姑娘闲谈应酬。”
“怎么,公子认识梁王殿下?”
“不算熟。”
叶云舒避开她的目光,重新看向戏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只是听闻梁王殿下最厌风月场所,京中那些寻欢作乐的楼馆,他向来半步不踏。”
“能让他主动踏足的,全盛京恐怕只有你这怡红院了。”
时念没接话,只是拿起一块刚出炉的杏仁酥递过去,指尖还能感受到点心的热乎气。
“尝尝这个,后厨刚出炉的,外皮酥得掉渣,配着桂花酿吃,最是可口。”
叶云舒咬了一口,甜香混着酒香在舌尖漫开,竟比宫里御厨做的点心更合口味。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许澜沧会来这里。
这院里没有宫墙的压抑,没有朝堂的算计。
只有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还有一个敢把青楼改造成戏台、活得通透又倔强的奇女子。
戏散时,夜色已深,巷口的灯笼晃着暖黄的光。
叶云舒起身告辞,时念送她到门口。
“公子慢走,改日若想听新戏,我让人给您府里递张戏单过去。”
叶云舒脚步顿了顿,回头时正好撞见时念望着她的模样。
素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侧脸的轮廓分明,既有女子的柔美,又带着股不输男子的硬朗。
她望着时念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忽然笑了。
“只是有件事,我倒有些好奇,想问问时老板。”
时念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素银簪的尖端在月光下闪着细弱的光,语气平和。
“但说无妨。”
“梁王殿下那般人物,”
叶云舒的声音压得极低:
“就像镶在天边的云彩,高远又耀眼,寻常人连仰望都觉得是僭越。”
“时老板日日与他打交道,就当真半分心思也没有?”
这话问得直白又尖锐,带着世家小姐骨子里的审视。
不像寻常闲聊,倒像要戳破什么。
时念愣了愣,随即失笑,抬手抚上鬓角的素银簪。
那簪子的边角早已被磨得光滑,带着经年累月的体温。
她想起许澜沧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想起他指尖的玉扳指划过棋盘时的冷光……
“云彩?”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的通透。
“小姐怕是高看我了。”
她转身靠在门框上:
“天边的云彩虽好看,可再好看也摸不着,风一吹就散了。”
“倒是脚边的泥土,踩上去踏实,能种菊能栽花,能养活院里这一众人。”
叶云舒挑眉:“是吗?”
她在心里苦笑,原来时念是一个如此通透的女子。
“是。”
“小姐出身名门,该知道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便是依附。”
“靠旁人给的风光,终究是镜花水月,说碎就碎。”
她抬眼望向皇城的方向,月色把远处的琉璃瓦照得像蒙着一层薄霜,冷得晃眼。
梁王是天潢贵胄,她是青楼出身,这中间的鸿沟,不是靠心思就能填平的。
退一步说,就算真能填平,又能如何?
做他的王妃?
时念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点通透的凉,没有半分羡慕。
“晨起描眉递盏,晚来研墨伴读,困在王府的四方天地里,算什么风光?”
“倒不如在这怡红院,看着姑娘们从怯生生的丫头,变成能在戏台上发光的模样。”
这日子,可比做什么王妃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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