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最终大家一起玩完。
“秦的权力运行的架构就是律法体系。《秦律》十八种,从《田律》到《厩苑律》,事无巨细皆有法可依。这不是法治,而是将法律作为权力工具。‘刑弃灰于道者’看似严苛,实则是权力对日常生活的渗透。”
扶苏质疑道:“如此严密,为何仍有叛乱?”
“因为忽略权力心理学。”赵天成沉声道。
“权力需要被统治者心理认同。秦却反其道而行:强推秦俗,贬斥六国文化,导致认同危机。”
他举例对比。
“周灭商后封纣子武庚于殷,这是权力妥协;秦始皇却‘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彻底剥夺旧精英权力基础。激进改革产生权力真空,必然引发反抗。”
“权力需要仪式强化。”赵天成继续分析。
“秦始皇封禅泰山,不仅是个人荣耀,更是通过神圣仪式强化皇权合法性。但问题在于封禅过于神秘,未能转化为民众可感知的日常仪式。对比周朝的宗庙祭祀:诸侯必须定期参拜,这就是权力仪式的常规化。”
扶苏追问:“那该如何构建认同?”
“权力认同需要三重构建。”赵天成竖起手指,“第一是历史叙事权。秦自称‘承天命’,但缺乏具体历史叙事支撑。周人灭商后作《牧誓》,列数纣王罪状,构建革命合法性。秦却简单否定六国历史,未能建立替代性历史叙事。”
“第二是文化领导权。”第二根手指竖起。
“齐有稷下学宫,楚有屈宋辞赋,秦却只有法家。形成了文化霸权。掌权者要掌握文化定义权。秦统一后未能吸收六国文化精华,反而焚烧诗书,自绝于文化领导权。”
“第三是利益共同体。”第三根手指浸入水中。
“权力最稳固形态是利益网络。就是要构建最大利益共同体。秦却不断缩小统治基础:排斥宗室,猜忌六国豪族,唯一的利益共同体只剩皇帝个人。”
扶苏震惊道:“先生是说秦权力体系存在根本缺陷?”
“缺陷在权力哲学层面。”赵天成直视对方。
“韩非说‘抱法处势则治’,但忽略了权力辩证法:权力在压制反抗的同时也在制造反抗。让权力变成自我毁灭的怪兽。”
“哇!舒服啊!”赵天成呻吟了一声。
“先生将权力剖析至此,学生方才明白,以往所见不过冰山一角。这般通天彻地之能,学生…学生深感佩服!”
扶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叹服,他望向赵天成的眼神,已与看一位神明无异。
“先生之学,果真浩如烟海。方才所言权力之论,多是权力在高处庙堂的运行。学生斗胆请教,这权力在底层民间,又是如何运转?莫非…另有一套学问?”
“啧,你这好奇心还挺重。”赵天成抹了把脸。
“行吧,看在你给我搞来这热水澡的份上。高层权力玩的是方向和规则,底层嘛,更多的就是柴米油盐,是人怎么活着,怎么交换,怎么过日子。这套学问,叫经济学。”
“经…济…学?”扶苏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试图从字面理解其含义,“经世济民之学?”
“嘿,你这解释倒挺贴切。”
“说白了,就是研究人的行为永远面临取舍和权衡,因为资源就那么多,而人的欲望却无穷无尽。如何利用这有限的资源,尽可能地满足人的需求,就是经济学琢磨的事。”
他见扶苏似懂非懂,便用最直白的例子解释道:“就好比你们老秦人修长城、建阿房,需要征发几十万民夫。这些民夫原本是种地的农夫,他们被征走了,地就荒了,粮食就少了。这就是一种取舍 。国家得到了宏伟工程和安全,牺牲了粮食产出和民生。经济学研究的就是,怎么选,才能让整体利益最大,或者损失最小。”
“再比如,一把铜刀,在咸阳可能换十斤粟米,在边塞郡县可能就能换二十斤,甚至三十斤。为何?因为边塞缺刀剑防身,而咸阳相对不缺。这就是供需关系在影响物的价值。物资本身的价值并非一成不变,取决于它有多稀缺,以及多少人想要它。”
扶苏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接口:“如此说来,朝廷若想平抑物价,或可调控物资的供需?譬如将咸阳充裕之物资,调往紧缺之边郡?”
“聪明!就是这个理!”赵天成赞许地点点头。
“但这运输损耗、人力成本又成了新的问题。所以经济学也研究如何更高效地配置资源。你们现在搞的‘书同文,车同轨’,从经济学角度看,极大降低了沟通和交易的成本,促进了物资和信息的流通,这本身就是一件能提升整体国力的大好事。”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深刻的概念。
“更重要的是,经济学研究激励 。商君变法为何能成功?‘耕战授爵’就是一套极强的激励体系。它明确告诉秦人,努力种地、英勇杀敌就能获得地位和财富。这激励着每个个体去奋斗,在追求个人利益的同时,无意中也实现了富国强兵的集体目标。这就是激励相容——让个人为自己谋利的行为,正好也能对社会有利。”
“反之,”赵天成语气一转,“如果制度设计不好,就会产生负面激励。比如,现在徭役过重,农夫辛苦一年,收获大半上交,自己却食不果腹。那他的理性选择就是怠工、逃亡,或者干脆冒险造反。因为努力耕种带来的不是好处,而是更重的盘剥。朝廷觉得征发徭役是在获取资源,但从经济学看,这可能是在摧毁最重要的资源——人的生产积极性。”
扶苏如遭雷击,愣在热水之中。
赵天成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理解民间无数现象的锁。
为何关东民怨暗涌?
为何黔首隐匿户口?
为何看似强大的帝国根基下暗流涌动?
这些以往只能用“暴政”“民心”等模糊词汇解释的问题,此刻忽然有了清晰、冷酷却极具说服力的分析框架。
“原来…如此…”扶苏喃喃自语,“百姓之举,非仅关乎道德人心,更关乎…利害计算?”
“没错!”赵天成肯定道,“大部分普通人首先考虑的是生存,是利弊。好的制度,能引导这利弊计算走向共赢;坏的制度,则会让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尖锐对立,最终大家一起玩完。经济学,研究的便是这其中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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