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结束
入眼灯光昏暗。
身下的炕被烧的暖烘烘的，身上被人贴心地改了被子。尹骄余揉揉脑袋坐起身来，青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醒了，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是熟悉又久远的。
尹骄余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声音的主人正坐在炉边，捏着火勾，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炉边。
他身着黑色背心衫，裹着棕色长裤的腿随意屈着。墨绿色的眼眸里映出通红的火星，扫了尹骄余一眼后又懒懒地垂下。
“闻续引，你不是……”
太过惊讶，这会儿也不叫“闻先生”了。闻续引伸手烤着火，神情懒洋洋的：“我现在是陈二了。”
“你就是林湘姨二嫁的那个厨师？”
“是啊。”
闻续引终于起身，走到尹骄余床边。他用手指探了探尹骄余的额头。
“应该没事。”
指腹温热，和那日的冰凉不同。
也是这样的一对比，尹骄余才恍然意识到闻续引真的换了个身份。
“以林湘的身份去世之后，我好像是沉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我就变成了陈二。”闻续引说，“邻居告诉我说我拿了银钱去林家，嘲笑我怎么寡妇也要，我就知道我变成了那个厨师。”
他摇摇头：
“还以为我的任务这么容易呢。”
“就算是身为陈二，也挺容易的吧。”尹骄余说，“不也是和林湘一样，最后去世就行了。”
她和闻续引讲述了这段时间里的事，自己是如何遇见杨睿的，又是如何被林湘家抓了回来。
林湘姨嫁给了一个厨师。
林湘姨嫁给了陈二。
应当是两个人一起进入汤家的，一个继续当佣人，一个当了厨师。
两个人再次出发去了潢城，在杨睿的安排下，进入各自的身份和状态。
现在三个人都只需要正常生活，慢慢等待那个时机就行了。
身为厨师，陈二只需要在宅子里做做菜就行了，并不需要亲自出宅门。可那日天气晴朗，刚巧负责采买的人有事回家，这个活就落到厨师们身上了。
陈二最年轻，推着小车出门了。
谁都不知道那天陈二出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在天色暗沉时，另一个刚回来的佣人面色惨白，声音颤抖：“陈……陈二被车撞死了！”
“天啊，真可怜。”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
汤老爷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淡淡地点了点头，只说道：“人是在我们汤家任职时没的，我们汤家会给赔偿的，陈二可还有家属吗？”
“老爷，负责干杂活的女佣，那个林湘姨，她是陈二的女人！”
“陈二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林湘吗？”
下人回答道：“不是，林湘是她前夫的名字。”
汤老爷的神情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老爷，她前夫也因为意外死了。”
“胡闹！”汤老爷手上的扇子一把摔在地上，断了，“咱们汤家怎么能进这种晦气克夫的女人？祖先们知道了都会生气的！”
“那……那我们去辞退她？”
“快去！”
那天，尹骄余第一次从她们口中听到“克夫”二字。
用来形容自己的。
来人传话，让她现在起不必待在汤宅了，也不提薪水的事。
居然因为这件事就要辞退她吗？
可不死在汤宅里，就无法完成任务啊。
尹骄余焦急地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决定去求心善的汤夫人。
“夫人，求您给弱寡一条生路吧！”
尹骄余说，她猜，林湘姨当时也应该是这么说的。
一模一样的话语在不同时空相合，不过一个是虚情，一个是真心。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自己离了这份工作没法生活的话，最终，汤夫人还是心软答应了：“我记得你，你之前做事很麻利。”
“谢谢夫人夸奖。”
“就在这里继续做事可以，我问过老爷了，愿意例外一次，只是有一件事。”夫人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供堂你以后就不要去了，该摆在供堂里的祭品，你也万万不能碰，不能让祖宗沾了晦气。”
尹骄余瞪大眼睛。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想说自己不克夫也不晦气，可好不容易能让夫人答应留在汤宅里，她还是闭了嘴。
此后，不仅是供堂的东西，饭桌上的菜她端起来，都有人立即叫她放下。
“林湘姨，晦气。”
这个难听的词汇却成了好多人的口头语，似乎每日无聊时都能在嘴里嚼一嚼。渐渐地，尹骄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似从前了。
不麻利了，力气也不大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杨睿也迎来了属于他的结局时刻。
他占据的管家，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善小人。
恃强凌弱，自私牟利，全无公平，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在他偷走夫人最喜欢的那条绿宝石项链时，终于被汤家解雇了。
流落在街头，被曾经一手结成的众多仇家乱棍打死。
这里，还是只剩下尹骄余自己。
没了闻续引和杨睿，尹骄余对自己从前的生活和记忆越来越模糊。
一声声的“克夫”“晦气”之中，她能想起来的，只有自己汤家女佣的身份。
可她没有麻木。
她在意得很。
老实本分了一生的妇人在最后也不过是想要个清白的名节罢了，又不是想要什么金银万两，名爵高位。
可这世道连这都做不到。
原来林湘姨是自尽而亡。
在那个没有抑郁症定义的时代，人们对心底崩溃情绪的来源根本无从解释，只能无助地忍耐，压制。
压制到一定数量，也不过就是死亡。
从来爆发不出。
就像尹骄余设想过无数自己的死法，像林湘和陈二一样偶遇意外，像管家一样被人杀害，甚至连吃东西被噎死这种可能，她都设想过。
可当真在一天天的重复生活中感受到那些铺天盖地的侮辱词汇时，在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不被尊重没有自由的人格时，比预想死亡更早到来的，居然是自杀的冲动。
也是在那一瞬间，尹骄余才明白过来。
自杀的人，往往更加杀不死自己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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