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魄的儒生
雪停了。
议事坪上的人群,带着一种被洗礼过后的亢奋,三三两两地散去。
他们高声谈论着“公田”,谈论着明年的光景,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踏实的,充满希望的傻笑。
江宸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目光,穿过那些喧闹的身影,落在了坪子最角落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书生。
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在这群泥腿子中间,像一根孤零零的竹子。
从头到尾,他一言未发。
他不像别人那样激动,也不像钱顺那样激烈。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听,静静地看。
此刻,他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的,近乎癫狂的火焰。
那火焰,死死地盯着江宸。
人群散尽,那书生也动了。
他没有上前来,只是深深地看了江宸一眼,然后转身,独自一人,朝着寨子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
也孤单得像一柄插在雪地里的刀。
“那个人,是谁?”
江宸收回目光,问身边的王老三。
王老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挠了挠头。
“哦,他啊,叫裴宣。”
“是个读书人,咱们在路上收留的。”
赵大头在旁边“哼”了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
“就是个穷酸秀才。”
他撇了撇嘴。
“听说是在郡城里骂了哪个大官,被人追杀,才逃出来的。到了寨子里,整天抱着几本破书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话也不多,怪得很。”
江宸没再问什么。
他只是看着那个萧索的背影,消失在一间低矮的茅屋后。
……
茅屋里,很暗,也很冷。
唯一的家当,就是一张木板床,和床头几卷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竹简。
裴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里,像有两支军队在疯狂厮杀。
“公田……”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均分……按劳……离经叛道!简直是离经叛道!”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想起了自己苦读十年的圣贤书。
《礼运》里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何等的波澜壮阔!何等的让人神往!
可现实呢?
现实是门阀林立,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是他十年寒窗,换不来一个进身之阶。
是他仗义执言,换来满门抄斩的通缉令!
他苦笑着,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
“狗屁的天下为公!”
他又想起了江宸。
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小上几岁。
他说的话,粗鄙,直接,没有半句引经据典。
可他说的“催命符”,说的“把根扎在一起”,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那是他读了十年书,也想不明白的道理。
不,不是想不明白。
是不敢想!
“这不就是墨家之言吗?兼爱,非攻,尚同……”
“不对!比墨家更狠!这是要将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捆在一起!”
“这是……这是要建一个国中之国!”
裴宣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踉跄着坐回床边,双手颤抖地捧起一卷竹简。
竹简上,是《孟子》。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看着这行字,看了整整一夜。
窗外的天,由黑转灰,又由灰转白。
他眼中的火焰,也烧了一夜。
江宸没有去打扰他。
他知道,对这种有风骨的读书人,任何刻意的拉拢,都是一种侮辱。
他只是吩咐王老三。
“那个裴宣,每天的饭食,按足了量给他送过去。”
“别让他饿着。”
“好嘞!”王老三虽然不解,但还是脆声应下。
接下来的几天,薪火寨依旧热火朝天。
人们加固着房屋,为过冬储备着柴火,赵大头则带着青壮们,在雪地里操练队列。
裴宣没有参与。
他依旧像个幽灵,在寨子里游荡。
但他不再只看书了。
他会站在远处,看很久。
他看到,寨子中央,新立起了一块木板。
江宸正拿着一根木炭,在上面教一群半大的孩子认字。
他教的不是“天地玄黄”,也不是“子曰诗云”。
他教的是“一、二、三、四”。
是“刀、枪、剑、戟”。
是“米、粮、田、地”。
简单,直接,有用。
孩子们学得很快,笑声清脆。
裴宣看着,眼神复杂。
他又看到,伙房分饭的时候。
所有人排着队,一人一碗粟米粥,一勺咸菜,不多不少。
江宸和赵大头,也排在队伍里,和所有人吃着一样的东西。
一个新来的妇人,领到饭后,对着江宸就要下跪。
江宸扶住了她。
“在这里,不用跪天,不用跪地,更不用跪我。”
“想吃饱饭,就挺直了腰杆,拿起工具,去干活。”
裴宣听着,身体微微一震。
他又看到,赵大头在操练时,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偷懒,被他一脚踹在屁股上。
年轻人不服,嚷嚷着要找江头领评理。
江宸来了。
他没有偏袒赵大头,也没有斥责那个年轻人。
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上了战场,敌人会因为你偷懒,就让刀砍得轻一点吗?”
整个训练场,鸦雀无声。
裴宣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看着这个小小的山寨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没有剥削,没有欺压。
有的是规矩,是秩序,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野蛮而蓬勃的生机。
江宸说的那些“歪理邪说”,正在这片雪地里,一点点变成现实。
而他苦读的那些圣贤大道,却只能锁在竹简里,被束之高阁。
这天晚上,雪又下了起来。
裴宣坐在茅屋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他面前,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粟米粥。
粥里,飘着几片肉干。
他知道,这是江宸特意关照的。
他端起碗,一口气将粥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站起身。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儒衫。
青色的,料子不算好,却是他唯一一套还算完整的衣物。
他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衫,换上了这套干净的。
他用冰冷的雪水,仔细地洗了脸,又将散乱的头发,用一根布条,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门,走进了风雪里。
他挺直了腰杆,压下心中那份读书人最后的骄傲。
他穿过寂静的寨子,径直走向那间亮着灯火的,江宸的屋子。
站在门外,他能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咱们的盐,不多了。”是王老三的声音。
“木炭也得省着点用,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是陈六的声音。
“怕个鸟!大不了再去抢一个坞堡!”是赵大头的声音。
然后,是江宸平静的声音。
“不抢。”
“盐,我来想办法。”
“这个冬天,谁也不能冻着,谁也不能饿着。”
裴宣站在门外,听着。
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也随着这几句简单的话,烟消云散。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一个,能将“大道”行于地上的人。
哪怕那方式,离经叛道。
裴宣深吸一口气,雪花呛进他的喉咙,冰冷,却让他无比清醒。
他对着那扇透着温暖灯火的木门,整理了一下衣衫,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然后,他朗声开口。
声音,穿透了风雪,清晰地传进屋里。
“山野鄙生裴宣,为‘天下’二字所惑,特来求见江首领,望乞一唔,以解心中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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