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6父母之爱子劝说一致决定
农村的房子不隔音,何况阳光明几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此刻,田玉芬和老太太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田玉芬低着头,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正无意识地反复绞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角,眼圈似乎有些泛红,却倔犟地没有让那点湿意汇聚成珠。
秦兰英则佝偻着背,浑浊却依然清明的眼睛望着玻璃罩里那跳动的煤油灯火苗,眼神悠远。她干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草茎,慢慢地捻着,捻着。
阳光明选择先和两个舅舅谈起这件事,征求两人的意见,就是希望征得最为通情达理的二舅同意之后,由二舅这个“外人”同时也是至亲,来和母亲、奶奶提起这件事。
他毕竟是晚辈,这件事情又直接涉及到父亲,甚至可以说是要“仰仗”父亲的力量,由二舅说出来,比他自己开口更合适,也能更好地劝解开导性情刚烈又心存芥蒂的母亲。
大舅田玉林性子憨直,怕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大姐惹毛,而二舅田玉柱说话更有条理,也更能体察人心。
田玉柱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堂屋里那几乎凝滞、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的气氛。
他看向田玉芬和秦兰英,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商量的口吻:“大姐,大娘,刚才我们爷仨在里头唠了唠嗑,说到些事情……光明这孩子,心里头有个想法,不是小事,想听听您二位的意见,一起拿个主意。”
田玉芬猛地抬起头,带着些许警惕地扫过站在一旁的儿子和两个兄弟,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啥想法?神神叨叨的,还得背着我们娘俩?有啥话不能敞开了说?”
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不愿意去触碰那个结痂多年的伤疤。
田玉柱脸上挤出一丝宽厚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那个敏感的问题,而是先起了个头,把话题引向了更迫切的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现实问题,这是打破僵局最好的楔子:
“大姐,大娘,咱先说点眼前的事情。今年这夏收,情况您二位也清楚,比去年还差。
地里那点麦子,瘪瘪瞎瞎的,交了公粮,剩下的也就刚够塞牙缝。
您再看看那秋庄稼,玉米、高粱,才一尺来高,嫩生生的,黄不拉几,往后能不能有收成,能有几分收成,全看老天爷赏不赏饭,下不下几场透雨。
要是再像前两个月那样干下去……”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里的沉重,每个人都懂。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深切的忧色,这不是装出来的,是实实在在为这个家、为这片土地的未来发愁:
“我跟光明,还有大哥都私下里估摸着,掰着指头算了又算,今年冬春的日子,恐怕比去年还要难熬些。
队里仓库都快见底了,老鼠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家家户户谁不是勒紧了裤腰带,算计着每一粒粮食过日子。
榆钱儿、柳芽儿、荠菜……能入口的,哪样不被捋得光秃秃的。”
秦兰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饱含着岁月的沧桑和无尽的疲惫,她接着开口:
“可不是嘛,这光景,真是一年比一年熬人,啥时候是个头哟。我这把老骨头埋哪儿都行,就是苦了孩子们……”
说着,她抬眼慈爱又心疼地看了看孙子阳光明,又望了望西屋方向。
田玉柱顺势把话题引向家人,这是最能触动田玉芬软肋的地方:
“大娘,您年纪大了,经不起饿,肠胃都薄了。
珊珊那丫头,也正是窜个子长身体的时候,抽条呢,光靠那点瓜果野菜和掺了麸皮的杂粮糊糊,营养哪里跟得上?脸色都菜青青的。
冬天里天寒地冻,西北风跟小刀子似的,身体底子弱了,就容易生病。
感冒发烧都是轻的。现在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缺医少药,赤脚医生也就那几样土法子,真要是生个重点的病,那可就是塌天的大事,谁都说不好会出什么问题。
去年后屯老王家的小子,不就是一场风寒没扛过去……”
他再次停住,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
老太太闻言,脸上的皱纹仿佛瞬间又深了几许,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她扭过头,看向西屋门口,那个正悄悄探头探脑,脸上还带着刚才吃饱后满足红晕的阳珊珊,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浑然不知大人们正在商议着关乎她命运的大事。
老太太眼里顿时溢满了心疼和不舍,喃喃道:“是啊,珊珊还小呐……”
田玉柱又看向阳光明,语气里带着对晚辈的心疼和无奈:“再说光明。他在京都是,我们都知道,这孩子有本事,也能想到办法,托同学的关系,偶尔能弄到一些高价粮食,想尽了办法往家里捎。
可你们也知道,邮局卡得死紧,根本不让寄粮食包裹,说是违禁。
找人捎带吧,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既不保险,万一路上出了岔子,损失了钱财粮食不说,还可能惹麻烦,而且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外面读大学,那是正经前程,可心里还得天天挂着家里老小吃不上饭,睡不安稳,这学能上安稳吗?能不分心吗?
我们做长辈的,不能拖孩子后腿啊。”
田玉芬听着弟弟一句句、一层层剥开现实残酷的外衣,这些她日日夜夜都在亲身经历、反复咀嚼的艰难,像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石头,随着弟弟的话语,更加沉重地压在她心坎上。
她不怕自己吃苦,嚼树根咽糠皮,她也能活,但她怕年迈的婆婆熬不住,怕稚嫩的女儿营养不良、耽误发育,更怕儿子在外忧心忡忡、影响学业。
儿子的前程,是这个家最大的希望。
她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更加用力地绞着衣角。
“那……那有啥法子?”田玉芬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生活磨砺后的无力与沙哑,“老天爷不下雨,地里不长庄稼,咱还能有啥神通?日子总得过,熬一天算一天吧,总能熬过去的。”
这话语里,有农村妇女特有的坚韧,也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凉。
田玉柱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气氛已经渲染到位,终于引入了今晚的核心正题,他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刚才光明在里头就跟我们说了这么一个建议,我们听着,仔细琢磨了……觉得……或许,这真是个能管长远、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至少,是个值得去试一试的路子。”
秦兰英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焰:“啥办法?这年头,还能有啥好办法?除非天上掉馅饼。”
她的语气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怀疑,但也有一丝微弱的不敢抱太大希望的期待。
田玉柱的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确保她们能听真切,“光明想着,要是……要是一家人的户口,能想办法迁到京都去,落了户,成了正经的城里户口,那就能吃上国家发的供应粮,每月有固定的口粮、油票、布票。
虽然听说现在城里供应也在缩减,定量没以前多了,但比起咱农村完全靠天吃饭、交了公粮和提留后所剩无几、朝不保夕的情况,还是要稳定得多。
至少是份旱涝保收的保障,不用天天揪心下一季的收成怎么样,不用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
他描绘的这幅图景,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村人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迁户口进京?”
田玉芬愣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随即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用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玉柱,你这不是大晚上说梦话吗?那是京城!天子脚下!咱平头老百姓,一没关系二没门路,拿啥迁户口?
那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听说一个京都户口金贵得很,比金子还值钱!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也不敢想这等好事!”
她的反应激烈,带着一种本能地排斥,既是因为觉得不可能,也是因为隐隐猜到了这“可能”需要借助谁的力量。
老太太秦兰英也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和一种根深蒂固的宿命感:
“梦里啥都有,金山银山都有。咱乡下人,土里刨食的命,也就做梦的时候敢这样想一想。
可梦醒了,该咋样还得咋样。这事,不成,太难了,比登天还难。咱就别瞎琢磨了。”
她的话像是给这个提议泼了一盆冷水。
田玉柱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大姐,又看了看态度悲观的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必须把话挑明。
他挺直了腰板,终于把阳光明那个核心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计划和盘托出:
“大姐,大娘,您二位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光明这孩子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不是凭空瞎想。
他是觉得,当年……当年离婚的那件事情,大姐这边,大姐实在是太吃亏了!
他爹……建雄那边另组了家庭,在城里当着干部,过得如何风光咱不管,也管不着,但大姐留在农村,吃苦受累,守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伺候年迈的婆婆,拉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么多年,青春、心血都耗在这上头了。
于情于理,他都欠大姐一份补偿,一份实实在在的能保障大姐后半生和孩子们未来的安顿!
这份补偿,他不能不给,也不该不给!”
提到“阳建雄”这个名字和“离婚”这两个字,田玉芬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瞬间闪过难以掩饰的痛楚、被岁月沉淀后的愤怒,以及一种绝不肯低头的倔强。
那个名字,是她心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鲜血淋漓。
田玉柱无视大姐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他知道这个坎必须过,继续说道:
“光明的意思,也绝不是让大姐去低三下四、摇尾乞怜,那不是咱老田家人的做派!
而是去拿回本就属于大姐的补偿!是以一个平等的,甚至站在高处上的姿态去跟他谈条件!
以阳建雄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在京都那个地方,给大姐找一份她能胜任的正式工作,哪怕是最普通的岗位,比如在工厂看个大门,在食堂帮个厨,或者给单位打扫卫生,只要他真心实意地去办,动用他的关系和人脉,肯定能办到!
这点能力,他绝对有!”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大姐和老太太的反应,接着往下说:
“有了正式工作,单位开了接收证明,再把户口随工作关系迁过去,那就顺理成章,有了操作的余地和政策依据!
珊珊是未成年孩子,户口可以随母亲一起迁过去,这是政策允许的。
至于大娘……”
田玉柱看向秦兰英,“老家村里没了直系亲属,您年纪又大了,需要子女赡养,您的户口问题,估计也好解决,应该也能跟着一起迁过去,具体政策咱还得去公社、去县里问问。
但总的来说,希望很大!”
田玉柱的话还没完全说完,田玉芬的眼泪已经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粗糙黝黑的脸颊肆意流淌。
那不是感动的泪水,而是混合了多年积压的委屈、无处宣泄的愤怒、被触及内心最敏感、最脆弱角落的激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施舍”的屈辱感。
“不……我不去!”
她用力地摇头,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异常的近乎固执的坚决,“阳建雄是阳建雄,我是我!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老太太和珊珊的户口能迁过去,我绝不反对,她们能脱离这苦海,过上好日子,我巴不得!我举双手赞成!
但我自己,绝对不沾他阳建雄的任何光!绝不让他看我的笑话!
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我觉得在农村挺好!穷死、饿死我也不去求他!不踏他那个门槛!”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仿佛要用这声音筑起一道捍卫自己最后尊严的壁垒。
她的反应,早在田玉柱的预料之中。
他太了解这个大姐了,性子刚烈如火,宁折不弯,宁可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绝不会向那个曾经“抛弃”了她们母子的男人低头,接受他那看似“施舍”的帮助。
这关乎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被辜负了的妻子的最后尊严。
田玉柱没有急着反驳,也没有劝解,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但眼神始终关注着母亲的外甥阳光明,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充满了情感的力量:
“大姐,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把门关死。
你也知道光明以前是啥态度,因为他爸妈离婚的事,对他爹意见极大,心里憋着一股火,几乎到了形同陌路、不愿提及、甚至憎恨的地步!这个,你是最清楚的!
阳建雄后来或许是想弥补,单独给他写过不少信,寄过一些钱和东西,他都是怎么做的?原封不动地扔在一边,或是让你直接退回,更别提主动联系他了!
这孩子心里的疙瘩,结得比谁都深,比谁都硬!”
田玉芬和秦兰英闻言,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阳光明。
是啊,她们都知道这孩子以前有多倔,对父亲阳建雄的怨气有多重。那是少年人心底最直接、最无法化解的恨意。
田玉柱继续讲述,声音里充满了对外甥的赞赏和一种引导性的劝解:
“可你看现在,他为了啥?他为了谁?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在京都有学上,有前程,他完全可以不管这些,或者只顾着把你和奶奶接去短期照顾一下。
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你,为了奶奶能安享晚年,为了珊珊能有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机会,为了这个家能有个更好的更稳定的奔头!
他愿意放下心里积存了这么多年的芥蒂,主动去开这个口,去面对那个他曾经怨恨的父亲,去跟他打交道,甚至……甚至是去‘求’他办事!
大姐,你想想,这对光明来说,容易吗?他得迈过多大的一道坎?做出多大的牺牲和让步?”
他语重心长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敲打着田玉芬的心扉:
“这说明啥?说明光明长大了,成熟了!他知道什么事该争,该怎么争,知道权衡利弊,知道为了更重要的目标,有时候需要暂时放下一些个人的情绪,放下一些所谓的面子和骨气!
一个人的骨气固然重要,但孩子的未来前途更重要啊!
咱不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耽误了孩子的一辈子!”
他趁热打铁,描绘着那个更具诱惑力的未来图景:“你再想想,以后要是真去了城里,落了脚,珊珊就能在城里的学校读书,城里的老师都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人,教的好,学习环境也好,不用像村里小学这样,一个老师教好几个年级。
说不定珊珊将来也能像她哥一样,用功读书,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飞出这片黄土地!
可要是因为咱大人心里这点解不开的疙瘩,因为赌这一口气,把孩子的前途给耽误了,将来后悔也晚了啊!
那时候,咱哭都找不着调门!”
这番话,像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锤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田玉芬那颗被苦难包裹、却又无比柔软的心上。
她一个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都能咬牙承受,她可以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帮助,独自撑起这个家。
可一旦涉及到孩子的前途,涉及到女儿珊珊和儿子光明的未来,她那颗坚硬的心便开始动摇了,犹豫了。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西屋门口,女儿阳珊珊似乎隐约听懂了些什么,探出头来,睁着乌溜溜、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带着一丝懵懂。
女儿那纯净的眼神,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但内心早已波澜起伏的老太太秦兰英开口了。
在她传统的观念当中,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儿子的错。
离婚本就亏待了儿媳妇,如今给予补偿是天经地义。
当时离婚的时候没考虑的更多,是因为当时不具备这个条件,也想不到这么长远的事情。
在五五年之前,像阳建雄这样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干部,并没有工资,生活所需都是按需分配,然后有金额很少的补贴。
如果一家人都搬去京都,重新安家的话,会额外需要一大笔钱,对于没有积蓄的普通人家来说,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解放后,很多干部都没有把家人接进京都,就是因为有实际困难。家中没有积蓄,不以权谋私的话,现实中有很多困难。
但现在,家里不缺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如果全家人搬进京都的话,所差的只是给儿媳妇安排一个正式工作。
关键是能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这才是核心大事
现在情况不同了,大孙子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这关乎到一大家子人的生存和未来。
老太太的声音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玉芬啊,玉柱这话,说得在理。你听娘一句劝。”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当年离婚,的的确确,是建雄对不住你。是他亏了心,亏了咱们这个家。
离的时候,白纸黑字说好了,他每月工资寄回一半,养家糊口,赡养我,抚养两个孩子。
可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根本没做到这一点。
他那边有他的难处,在资助战友遗属这事上,他做得仁义,我们没法说他错,但在咱这个家用上,终归是没给够数,没完全尽到责任。
这一点,他抵赖不了。”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儿媳妇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说话的语气更加坚定:
“既然这件事他没完全办到,承诺打了折扣,那就得从其他方面给你补偿,给这个家补偿。
这是欠账,必须还!
现在,只是要一个正式工作,并不过分!
我老婆子虽然没出过远门,但也听人说起过,城里有些工人,因为种种原因要回老家或者去别处,转让一个正式工作的名额,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儿。
一个工作名额,明码标价,也就是几百块。”
老太太看向田玉芬,眼神里充满了慈祥,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断和引导:
“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不想沾他阳建雄的光,不想承他的情,觉得矮了他一头,那咱就换个想法!就当做是花钱买工作了!
他这些年欠下的那些没给够的钱,一笔一笔,折算下来,给咱全家人各买一个工作名额,也绰绰有余了!
咱不欠他的!一分钱都不欠!这不是接受施舍,这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咱该得的!”
老太太这番话,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上,给内心挣扎、进退维谷的田玉芬搭了一个坚实而又顺理成章的台阶。
如果当做是花钱买工作,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是接受那个负心汉的施舍和恩惠,而是理直气壮地拿回自己被拖欠的“债务”,是行使自己正当的权利。
这样一想,心理上那道最顽固的壁垒,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田玉芬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内心本就有所松动,只是被尊严和怨气阻隔着,此刻听婆婆这样一番入情入理、又给了她完美借口的分析,心里顿时觉得顺畅了许多,堵在胸口的那团憋闷之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啊,如果当成是一场冷冰冰的买卖,是讨要应得的补偿,那她完全可以接受,甚至应该主动去要!
她不想欠阳建雄任何情分,但拿回自己和孩子应得的东西,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这样,她面对他时,腰杆依然是直的!
现在,全家人都赞同这个计划。
儿子是发起人,成熟懂事了;孩子二舅是支持者,分析利弊;连一向明事理的婆婆也态度鲜明地站在了这一边,还给了她如此完美的理由。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能有个更好的未来,田玉芬知道自己不能再只凭着一股意气用事了,不能再让个人的情绪,绑架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更何况,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担忧。
她自己这辈子是绝对不会原谅阳建雄了,但她却从来不想、也不愿意让两个孩子,尤其是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一直处于这种冰冷隔绝、势同水火的状态。
父子天性,血脉相连,长时间的仇恨对孩子并无好处。
以前儿子阳光明拒绝和他爹有任何来往,态度决绝,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一直很忧虑,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说过,希望儿子能稍微缓和一点,可惜一直都没有用。
如今,儿子为了她,为了这个家,竟然主动愿意转变心意,愿意去和父亲沟通,这是一个巨大的,让她欣慰的转变。
就凭这一点,她也不能只为自己心里那点过不去的坎,就否定了儿子的努力和心意,寒了孩子这片孝心。
她沉默着,泪水依旧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辛酸和挣扎都冲刷干净。
但脸上的那种抗拒的倔强神色,却渐渐缓和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痛苦、无奈、释然以及一丝对未来茫然的空洞。
她看着儿子,阳光明也正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充满了对她的深切关爱、理解和一种让她安心的期望。
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田玉芬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田玉柱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秦兰英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儿媳妇,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鼓励。
过了好半晌,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内心挣扎和权衡。
田玉芬才猛地抬起袖子,像跟谁赌气似的,狠狠地擦了把脸,将满脸的泪痕和鼻涕都抹去,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粗粝和决绝。
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因为哭泣和激动而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如果……如果真是为了珊珊的前程,为了娘您能安享晚年,不用再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吃糠咽菜……为了光明在外头能安心读书,不用再时时刻刻记挂家里。
如果……如果就当是咱花钱买工作,把他欠咱的都要回来……我……我同意。”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如同一声惊雷,又如同一声解脱的叹息。
听她终于松了口,屋里所有人,田玉柱、阳光明,甚至包括秦兰英,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下来。
阳光明立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她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低声劝慰,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娘,委屈您了。我知道您心里难受。但您放心,以后日子一定会好的。我向您保证。”
他的承诺,像一股暖流,注入田玉芬冰冷而疲惫的心田。
田玉芬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和支撑点,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些以往的苦涩和绝望,多了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一种将命运交付给儿子、交付给未来的释然。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田玉柱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赶紧趁热打铁,巩固成果,将这件事的性质彻底定下来:
“大姐,你能想通就好!这就对了!咱这不是向他阳建雄低头,更不是去求他!
这是为了一家人更好的将来,去拿回本该属于咱的东西!
光明说得对,于情于理,这都是他阳建雄该给的补偿!是他欠这个家的!咱理直气壮!”
事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最大的心理障碍被清除,阳光明便适时地接过了话头,开始安排具体的行程和步骤。
他的语气沉稳,条理清晰,显示出一个大学生应有的规划和担当,也让刚刚做出艰难决定的母亲和奶奶感到安心和有主心骨:
“娘,奶奶,大舅,二舅,既然定了,那事不宜迟。
我的暑假时间有限,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事情得尽早办理,不能拖延。”
他略微计算了一下时间,语速平稳地说道:“明后两天,我抽空去邻村看望一下两个姑姑,几个月没见了,顺便也算打个招呼,毕竟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家里呢,就趁着这两天,开始慢慢收拾一下要紧的东西。
不常用的东西、笨重的家具啥的,可以先不动,主要是收拾衣物、被褥、重要的证件、还有奶奶常吃的药什么的。还有细软之物,提前打包好。
大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一起去京都。”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考虑周到。
他看向田玉柱,交代道:“二舅,介绍信的事情,就麻烦您了。需要开我们几个去京都探亲兼办理户口迁移事宜的介绍信,准备的充分一点,最好能写清楚关系和事由。”
田玉柱一拍胸脯,爽快地应承下来:“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咱这是正经理由,探亲兼办理户口工作事宜,合情合理!
我明天一早就去大队部,亲自给你开好!保证耽误不了你们大后天出发!”
作为村支书,这点便利,他还是有的。
阳光明点点头,对于二舅的办事能力他很放心。
他继续向家人说明接下来的安排,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到了京都,咱们先住进军区附近的招待所,找到……找到他。”
他还是不太习惯称呼“父亲”这个词,“把事说清楚,提出我们的要求和依据。
如果顺利,找工作,迁户口,然后在城里寻找合适的住处安新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时间。
而且必须在我的假期之内,把这些事情大概捋顺,至少有个明确的眉目和进展,我才能稍微放心地回学校。
不然,把你们撇在一个半生不熟、一切未定的地方,我无法安心。”
他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充满了对家人的责任感。
其他人,包括刚刚情绪平复一些的田玉芬,都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想到不久之后,就要真正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充满了苦乐酸甜的村庄,离开这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去往那个只在想象中、传言里出现过的首都京城,田玉芬和秦兰英婆媳俩心里都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未知远方的忐忑不安,有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恐惧,有背井离乡的伤感与不舍,但也有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希望,以及对未知新生活的那一点点不敢放大的隐约的期待。
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们的心沉甸甸的,又仿佛有点轻飘飘的,无所依凭。
定下这件关乎家庭未来命运走向的大事,茶杯里那点残茶早已凉透,色泽变得暗淡。
夜色已深,村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平日里最吵闹的狗似乎也陷入了沉睡。
只有极远处,不知哪户人家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偶尔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更添夜的寂静和深邃。
田玉林和田玉柱兄弟俩见大事已定,便起身告辞。
田玉芬和阳光明拿着一个手电筒,把他们送到院门口。
“大姐,回去早点歇着,别再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好事,是奔好日子去的。”田玉柱临出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安慰了田玉芬一句,语气恳切。
田玉芬在朦胧的夜色中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没再多说什么。千言万语,此刻都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送走两位舅舅,阳光明仔细地闩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院门,插上门栓,这才和母亲一起回到堂屋。
阳珊珊到底年纪小,熬不得夜,早已困得东倒西歪,趴在炕沿上快要睡着了,被田玉芬轻声唤醒,打发去炕上睡觉了。
老太太也面露深深的疲色,毕竟年纪大了,又经历了这样一场耗心耗神的家庭会议。
“娘,奶奶,天不早了,都洗洗睡吧。有啥话,明天白天咱们再慢慢商量,细说。”阳光明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关心。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低低地应了一声,各自默默地去灶房舀水洗漱。动作都比平日里缓慢了许多,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与这个熟悉的家做着无声的告别。
这一夜,这座农家小院格外的安静。
阳光明躺土炕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透过老旧窗纸渗进来的朦胧月光,思绪早已飞到了遥远的京都。
旁边的田玉芬辗转反侧,身下的土炕似乎也变得格外硌人,久久无法入睡。
要离开这片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个生她养她、承载了她大半生悲欢的村庄,去一个完全陌生,只在画报上见过几眼的大城市。
这让她感到极度的不安、惶恐,有一种强烈的仿佛要失去根系般的漂浮感。
农村的生活再苦,但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周围是熟悉的乡邻,心里是安稳的。
而城市,对她来说,是一个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巨大迷宫。
但想到婆婆日渐佝偻的身躯,想到女儿对读书的渴望,想到儿子那沉稳可靠的眼神,她又强迫自己坚定起来,努力驱散心中的恐惧和犹豫。
为了孩子,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都能受。
更何况,这次并不需要吃苦,只要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也不会受委屈。
就当是一场冷冰冰的交易吧,她在心里反复地固执地对自己说,这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谁也不欠谁的。
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才好受一些,但那深埋心底的被命运拨弄的悲哀,却依旧挥之不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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