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矛盾
今天天路的司机没和往常一样等徐行，她懒得问为什么，打车先去了张略和许青苗的公寓，管家说没人，又去了平心院，大门紧闭。
只要打个电话就能锁定正确的目的地，但徐行就是没打。她宁愿把这个过程拖长一些，多一点时间想想接下来怎么应对，再尽量迟一点去应对。
她从不临门软脚，但那句话怎么说的，凡事都会有人生第一次。
既然平心院也找不到人，眼见日上中天，晌午都过了，眼下只剩一个地方好去，那也是徐行周一本来就应该去的地方。
天路办公室，上班。
徐行在路边找了一个出租车，上车刚报出地址，甜心打电话来了。
“徐总。”她的声音有点犹犹豫豫的。“你在哪儿啊，能来一趟办公室吗？”
徐行说：“我在过来路上，上午的会你帮我改到下午吧。”
她这会儿还想的是开会，脱口而出，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甜心期期艾艾：“哦哦，徐总，不是会议的事啦，不是的，是许小姐说，你如果来了，就去她的图书馆找她。”
不出所料。
天路办公室的氛围一如往常，老板要结婚和员工们不相干，大家都忙忙碌碌干自己的活儿，前台向她问好的时候神色有些微妙，徐行看在眼里，没多想。
她先去了自己办公室，甜心在门口发呆，徐行问：“你站这儿干嘛。”
甜心脸色忧愁，这实在少见，小姑娘不到一米六高，口头禅是天大的事反正有高个子顶着，现在却一副高个子没顶住的模样，眼角耷拉着瞅徐行：“徐总，许小姐让我在这里等你，说你到了就让你立刻上去。”
徐行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把包交给甜心：“你帮我拿进去。”
又说：“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甜心吐吐舌头，小声说：“许小姐不高兴，对我今天态度不好。”眼圈忽然有点红了，很受委屈。
徐行知道她是被自己连累了，赶紧拍她的背安慰：“许小姐最近忙，可能有点烦躁，不是针对你的。”
甜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嘀咕：“她有啥忙，徐总你才忙呢，她整天啥事都没有。”
徐行装作没听见，往楼上去了。
楼上那间藏在写字楼里的图书馆，光装修就花了几十万，许青苗新鲜劲儿过了之后来得不多，反而张略很喜欢，自己偶尔回公司就在那里开会见人。
现在许青苗就坐在张略平时摆轮椅的地方，面前放了一杯水，徐行进去，她刻意不转头，一直板着头望窗外，定格的侧脸线条和张略一模一样。
徐行站到了她面前好一会儿，许青苗终于慢慢转过来，没起身，眼睑微微垂着，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也许是内心的声音。
徐行说：“苗苗。”
许青苗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说：“徐总。”
这是徐行第一次听到她在两个人在场的时候这么称呼自己。
她心里许多感慨奔涌，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随着也改了。
“许小姐。”
许青苗对她笑笑，笑得很假，嘴唇牵扯，瞳孔却如两颗冰冷的玻璃珠，眉纹眼角，动都没动。
“徐总坐。”
她往后死死靠着椅背，双手抱在胸前，肩膀微微耸着，身体很僵硬。
如果给她选，她其实想要远远地避开，避开这个场景，也避开眼前的人，以及即将开始的谈话。
也许是张略逼她在这里等徐行的。
徐行谨慎地在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昨天喝多了吧？今天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头疼？”
许青苗问。
徐行看着她。
这念稿一般的声调，这背书一般的语气，录下来能拿来当案例，向人说明什么叫勉强。
她温和地说：“我还行，你呢。”
许青苗发出一声冷笑，一声而已，像实在没忍住爆发出来的，对自己和徐行双重的讥讽。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很好，我没有喝酒，所以不会失态。”
徐行垂下眼睛：“苗苗，许总，我不是失态，我。”
许青苗打断了她：“不用说这些。”很生硬。
但她马上又控制住了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徐行觉得许青苗长大了很多。
“徐总，昨天的事我们都不提了，你喝多了，我反应也有点过度，都是自己人，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她没看徐行，飞快地把这句话说完，还是背书读稿的语调。
如果徐行没猜错的话，这些台词都不是许青苗自己想说的。
她知道自己这一刻应该干什么，顺坡下驴，见好就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接下来只要聊工作聊家常聊八卦就好了，再僵硬，再不自然，糊弄过去，之后也就没事了。
但徐行做不到。
她深呼吸，抑制住胃里的翻腾，字斟句酌地说：“许总，这件事现在不提，将来也是要提的，我想说的是……”
许青苗再次打断了她，她提高了声音，恼怒溢于言表。
“我不想提了。”
她骤然站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让徐行不期然吓了一跳，以为她要拂袖而去。
结果许青苗只是走到离她们最近的书架边，从架子上抽出一个文件夹，摆在了徐行面前。
“这是什么？”徐行问。
“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徐行皱了皱眉头，打开文件夹，里面有两份仔细装订好的文件，一份是雇佣协议，一份是离职协议。
“这是谁？”徐行一面翻开看，一面随口问。
然后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雇佣合同，她的离职协议。
细节都填好了，公司盖了章，许青苗亲自签了字。
雇佣合同的条件和张略新年时许诺的一致，副总裁头衔，七位数年薪加期权和年终奖，各种待遇和福利，十分慷慨。
离职合同则非常简单，自愿解除劳动关系，没有赔偿，即日生效，上面写着徐行现在在天路的身份是临时雇员，这意味着她如果想谈判或者申请劳动仲裁，不会有胜算。
为了尽可能减少许青苗带徐行进公司的阻力，徐行进天路的时候没有签正式合同。
张略提出来的，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适应磨合期间没有那么多硬要求，大家都少一点压力，把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
徐行同意了。
以她的专业资历和经验，她是非常清楚其中风险的。
但她还是同意了。
合同防的是人性糟糕的部分。
徐行当时赌的则是人性美好的部分——她自己身上的和许青苗身上的。
但天不如人愿。
墨菲定律诚不欺人，凡是会出差错的，就一定会出差错。
徐行仔细看那两份协议，室内非常安静，只有两个异响：纸张翻动的悉悉索索，还有许青苗拉动指关节而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徐行看完了，许青苗的双手分开了，世界更安静了。
徐行浸泡在这难得的安静里，数了十秒才平和地说：“许总，这是什么意思。”
许青苗微微低着头，硬邦邦地说：“你自己知道什么意思。”声音尖细，像被人掐着。
徐行说：“我不知道，你不如说清楚一点。”
许青苗睁大眼睛瞪着徐行旁边的空气，似乎有人在那里对她挑衅，牙齿咬得紧紧的，以至于脸颊上鼓起了一块，她在忍受着什么，而且快要忍不住了。
她很久才说：“你想留在天路，就不要再去找熊二宝了。”
徐行笑了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爸爸的意思。”
许青苗回击得很快：“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爸的意思。”
徐行点点头：“也是。”
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重复了一遍许青苗的意思：“我只要不去找熊二宝，就能在天路当副总裁，拿百万年薪，好好帮你和你父亲工作，对吧？”
许青苗终于对上了她的视线，嘴角往上扯，露出细小雪白的牙齿，门牙和两边的小牙齿大小不那么均匀，这个动作让她的面容有点变形。
“是的。”
徐行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果我不接受，就即刻离职？”
“是的。”
徐行把那两份文件叠在一起，清了清嗓子。
“苗苗，这是两码事，我希望你不要把它们放在一起。”许青苗阴沉地打断了她：“这不是两码事。”
她指了指徐行手里的文件。
“你不是想挣钱，想弄权，喜欢当大人物吗，我可以给你，也只有我会给你。”
她露出了嘲笑的神情，语调突然顺滑了，她这一刻说的才是自己想说的话。
“不然你还能去哪里？没有其他人会花这么多钱请你的，你在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市场，徐总，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吧？”
许青苗往后靠，双手张开，摆在了椅子的两边，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
大人物见多了，她开始知道什么是大人物的姿态，虽然不那么丝滑，但好歹做得出来了。
自己把她教得很好，这个时刻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徐行深觉荒唐。
更多的当然是刺痛。
许青苗还在说，既然第一句出了口，顾忌就不必那么多了：“我对你和二宝之间的过去没兴趣，现在是我们俩要结婚，我们有大好的未来和人生，我不希望你阻碍我们。”
徐行看着许青苗的眼睛，看着她嘴角的弧度，一种奇怪的感觉模模糊糊浮出水面。
许青苗愿意跟熊二宝结婚，也许第一天是为了保住公司和自己的财富，现在已经不是了。
她说“我们要结婚”，我们这两个字里有微妙却根本掩藏不住的感情——亲密，渴望，以及恐惧。
徐行胸口收紧，胃里的翻腾再一次剧烈起来，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要尽最后的努力。
“苗苗，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天路对赌的问题，婚姻不是交易，你难道没有问过二宝他想不想这样结婚吗？”
许青苗一下跳了起来。
她张开双手像驱赶着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激烈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你跟你老公孩子住在一起过日子，还要来勾搭我的未婚夫，难怪你老公要出轨，难怪繁繁更喜欢爸爸，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徐行猝不及防，说：“苗苗？”
她怎么都记不得眼前的人是什么许总。
她怎么可能豁出命来帮什么许总。
许青苗的嘴角往下撇，冷冰冰地说：“你不要叫我的名字，你没资格叫我的名字。”
徐行苦笑：“有必要这样吗？我们认识那么久了。”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徒劳，但这一刻她也知道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
许青苗根本听都没听她说什么，一连串发出尖锐的质问：“你觉得我是以前的许青苗对吧，好欺负，随便揉捏，你也真的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什么姐姐，什么救星。”
她眯起眼睛，徐行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许青苗会有的扭曲恶意。
“你现在是个失败者，所以你不想我过好日子，你希望我永远都是个失败者，你好假惺惺地帮我，一直在我面前高高在上。”
徐行慢慢站了起来，只说了四个字：“是这样吗？”
许青苗的脸涨得通红，微微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眼神狂热，就像一只刚刚长齐了爪牙的乳虎，正尝试着捕杀猎物。她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到底多大，所以干脆摆出了不死不休的姿态，全力以赴地残忍。
她一把从徐行手里抢过了文件夹，一把摔在了桌子上：“总之我告诉你，你不要再接近二宝了，你配不上他，这个合同你愿意签就签，不愿意就给我滚蛋。”
合同从文件夹里飞出来，散开了，徐行叹口气，蹲下去捡起那些纸张，一张一张叠好，看一看。
她挑出了离职协议，放在小茶几上，接着举起了那份雇佣合同，一页一页对半撕开，再拉扯成细细的纸条，扔到了地上。
纸条飘落，盖住了她的鞋子，徐行嫌弃地踢了踢，拍手拍掉了掌心最后两片纸屑。
她心平气和。
“青苗，我一辈子可能亏欠过不少人，但只有你，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从今天起，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许青苗脸上的红潮褪去，她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
徐行整理了一下领子上的祖母绿夹子，往外走去。
她最后留下的话，也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事，至于我要干什么，你反正是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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