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兵败如山倒
东面传来的喊杀声与铳炮声渐渐稀落,最终归于沉寂。
即使未有快马来报,作为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向荣也清楚东边的佯攻已经失败了。
不多时,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至,马背上的骑兵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到向荣和邓绍良面前,脸上混杂着烟灰、血污和惊恐,声音带着哭腔:“军门!东边东边的弟兄们败了!短毛早有防备,火力太猛!郑游击当场战死,兄弟们死伤惨重,冲不出去.退退回来了.”
尽管早已预料到此结果,但当噩耗真真切切传来时,向荣的老躯还是肉眼可见地一震。
向荣闭上双眼,沟壑纵横的面肌剧烈抽搐了一阵,旋即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挥了挥手,示意报信兵退下。
“彭逆.奸猾似鬼老夫这点声东击西的小把戏,终究还是让他看穿了。”
邓绍良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安慰向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看着向荣那张愈显憔悴的老脸,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向荣抬起头,浑浊模糊的目光越过前方黑压压一片的军阵,投向南方:“臣若,我们没有退路了,带上兄弟们冲吧,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言毕,向荣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邓绍良连忙上前搀扶,哽声道:“军门!”
向荣摆摆手,倔强地直起身:“如今,只剩下这南面一条活路了。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铜墙铁壁我们也只能,一头撞上去,带上兄弟们冲吧。”
“绍良先行一步,军门保重!”
邓绍良下马,摘下盔帽,郑重地朝向荣磕了三个头,旋即跨上战马,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老楚军、老镇筸兵中的老兵油子不少。
东边的铳炮声这么快就停了,很多老兵油子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有些老兵油子攥着怀里沉甸甸的金银,明明是没有任何温度的贵金属,此刻却感觉无比烫手。
来到阵前,邓绍良调转马头看着前方惴惴不安,蠢蠢欲动的老兵,他知道,若再不说些做些什么,鼓舞士气,莫说突围,恐怕部队顷刻间就会炸营溃散。
向荣在后方统带督战队压阵,前方稳定军心的千斤重担,全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邓绍良拔出腰刀,高声吼叫道:“东边的铳炮声都停了,你们听到了吗?那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清军士卒们一愣住,茫然地抬眼望着横刀立马的邓绍良,这怎么成了好事呢?
邓绍良脸上挤出一种亢奋的表情,继续他的表演:“东边佯攻不成,说明短毛布设于重兵于东线,在南边没布设多少兵马,南边的长毛营垒现在必然兵力空虚,防守薄弱!这是天赐良机,是向军门为我们创造的突围良机!”
尽管邓绍良的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在极度恐慌和渴望求生的士兵听来,却如同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这些清军士卒们也很希望邓绍良说的是真的,麻痹自己。
他们下意识地望向南面北殿部队阵地,那里似乎确实比预想中要安静一些。
邓绍良趁热打铁,声嘶力竭地咆哮道:“弟兄们!想活着带着怀里的金银到长沙享福的,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跟着我,趁着南线长毛空虚,我们一鼓作气冲过去!
只要冲破这道防线,长沙城里的米饭、肉汤、娘们都是我们的!想想家里的父母妻儿!想想回去后的好日子!是像个爷们儿一样冲出去活命,还是像个孬种一样烂死在这里?回答我!”
被谎言和生存欲望刺激起来的士兵,开始发出零星的回应,继而汇成一片狂热的呐喊:
“冲出去!”
“跟着邓总戎!”
“杀回长沙!”
邓绍良不再犹豫,猛地挥刀前指,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今日我邓绍良与你们一同冲锋!要死,我等死在一处!要生,我等一起杀出去!狭路相逢————!”
前方的老楚军和邓绍良手把手带出来的镇筸兵精锐们用尽平生力气喊出了最后三个字:“勇者胜!”
在邓绍良的驱策下,岳州大营的精华,三千老楚军和镇筸兵精锐排成了还算整齐的进攻阵型,开始向南面的北殿部队营垒缓缓推进。
南面的北殿部队营垒与清军前锋队列相距三里有余,如此之长的距离显然是不可能全程冲刺的。
事实上步兵冲锋,绝不是像很多影视剧里描绘的那样,大老远就开始漫无目的地狂奔,这种做法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以正常人类的体能,负重从几百米外冲刺,跑到敌人面前时早已精疲力尽,毫无战斗力可言,只会成为活靶子。
再者,冲锋的威力在于密集的队形带来的冲击。
一旦士兵们以不同速度奔跑,队形很快就会散开,冲击力将荡然无存。一支散乱的进攻队伍很难在肉搏中战胜严阵以待的敌方防守军阵。
在保存体力和维持队形的前提下,尽可能快地通过敌方火力杀伤区是冲锋的核心原则。
稍微受过点训练的部队,冲锋时在进入到冲刺阶段之前,通常是以正常的步速前进,至多快步走。
影视剧中的冲锋场面,只出现在最后八九十米,乃至三五十米冲刺阶段才会出现。
在这个距离冲刺,方能保证冲锋的士兵在接敌时仍有体力进行白刃战。
突围的岳州大营清军为了壮胆,朝着远在射程之外的南面北殿部队营垒放炮,以壮声势。
伴着阵阵沉闷的炮响,炮弹呼啸着飞向南方,实心铁弹却大多落在了离北殿部队阵地还有老远的空地上,炸起几团微不足道的尘土。
与此同时,南线北殿部队阵地上,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士兵们隐蔽在事先挖掘的壕沟、土垒之后,将装填完毕火帽枪、燧发枪、鸟铳架在垒壁上,等待军官下达开火的命令。
两个野战炮连的炮手们手握拉火绳,死死盯着眼前那片似无边无际,如同潮水般缓慢涌来的黑影,等待突围的清军进入野战炮射程。
罗大纲亲自坐镇前线一处瞭望塔上,通过单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清军的推进。
当清军先头部队踏入距离野战炮炮兵阵地一公里内时,罗大纲果断下达了命令:“野战炮连全体都有,目标敌军前锋密集队形,开火!”
随着瞭望塔上的旗语兵打出旗语,北殿野战炮兵阵地上爆发出远比清军猛烈、整齐得多的炮火轰鸣声。
十二门小拿破仑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经过三个月严格训练的炮组操作娴熟,射击精准,灼热的实心铁弹破膛而出,掠过半空,砸向正在行进的清军队列之中。
彭刚从旗昌洋行购置的小拿破仑炮全称为M1841型6磅野战炮,口径93毫米,身管长1.52米,炮重389公斤。
小拿破仑炮和同时期的大多数火炮一样是可以发射实心炮弹、爆破弹、霰弹和榴霰弹。
理想的情况下,这个距离打爆破弹(开花弹)对软目标的杀伤效果更佳。
奈何旗昌洋行售卖给彭刚的炮弹中,只有实心弹和霰弹,没有爆破弹。
故而野战炮连的炮兵们在八九百米的距离只能打实心弹。
好在清军的冲锋队形足够密集,饶是八九百米的距离上打实心弹,十二门小拿破仑炮一轮炮击下来,还是给突围的清军带来了十几人的伤亡。
清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远程精准打击打懵了,推进的步伐顿时一滞。
邓绍良声嘶力竭地出言弹压:“不许停!冲过去!靠近了短毛的炮就没用了!督战队!敢后退者格杀勿论!”
在军官的呵斥和督战队明晃晃的腰刀逼迫下,清军只能硬着头皮,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蠕动。
随着双方的距离拉近到四五百米,炮兵阵地上那些汉阳兵工厂自制的四五百斤重的野战铜铁炮和更轻便的劈山炮也开始加入了合唱!
这些火炮虽然射程和精度不如外购的小拿破仑炮,但胜在数量更多,即使堆数量,给清军造成的伤亡也不逊于十二门小拿破仑炮。
上百门各式火炮喷射出的实心铁弹如同扫帚一般,对着密集的清军队列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横扫!
弹幕一层层地剥开清军的血肉之躯。
战场上硝烟弥漫,火光闪烁,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突围的清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想要后退,但他们身后是向荣亲自督阵、刀剑出鞘的督战队,任何转身逃跑的人立刻就会被无情斩杀,以儆效尤。
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这种绝望将许多老楚军都逼疯了,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眼睛血红,麻木地跟随着前面的人潮,向着前方继续推进。
随着距离的拉近,清军残存的队列如同被剥皮的洋葱,一层层地暴露在北殿铳炮打击范围之内。
震耳欲聋的炮火开始向纵深延伸,封锁着清军退路和后续梯队。
当清军先头部队挣扎着进入一百六七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北殿部队阵地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略显散乱的枪声。
装备了能打米涅弹线膛枪的教导营精锐射手率先开火。
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射手,依托工事,冷静地瞄准、击发。
线膛枪极高的射击精度和远超滑膛枪的射程,在这个距离上展现了恐怖的杀伤效率。
冲在前面的近百名清军军官、旗手,应声而倒。
子弹精准地钻进他们的胸膛肢体,这种点名式的狙杀,给清军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震慑,队伍推进的速度再次迟滞,清军如同乌龟似的下意识地弯腰缩头,仿佛这样就能躲过索命的子弹。
突围的清军在北殿将士层层叠叠的火力打击下,血肉横飞,死伤枕籍,却仍在军官的驱策和求生的本能下,绝望地向前蠕动。
远处的瞭望塔上,彭刚通过手中的望远镜清晰地目睹到了这一幕。
向荣此次突围是一把直接梭哈,小几千精锐打头阵,千余督战队在后方压阵,中间裹挟着万把寻常营勇,并未携带民壮。
虽说有少部分寻常营勇脱离阵列,不顾督战队的追杀往后方的岳州大营溃逃,但楚军和镇筸兵的冲锋队形仍旧没有大崩。
仅凭这一点,向荣就对得起咸丰在他身上花的粮饷了。
寻常的清军营勇压根顶不住如此猛烈的炮火,更遑论顶着炮火向前推进。
教导营一连连长蒋元朔,正冷静地搜索着一百三四十步外的高价值目标。
一连装备精良,士兵们使用的正是能够发射米涅弹、射程远、精度高的斯普林菲尔德M1842火帽击发枪,可以做到精准狙杀。
战前蒋元朔便已经下令一连全体铳手自由射击,专门挑清军的军官、旗手、以及那些看起来显得凶悍的清军老兵打。
方才的那一轮射击,确实也取得了不俗的战果,毙伤清军军官、旗手甚多。
蒋元朔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名顶盔贯甲、身边簇拥着亲兵和令旗手的清军将领身上。
此人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挥舞着腰刀,试图收拢组织有溃散迹象的部队,重新组织起像样的冲锋。
“是条大鱼!”
蒋元朔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认为若能击毙此人,必将给已然摇摇欲坠的清军士气以致命一击。
蒋元朔不知道的是,被他盯上的清军指挥官正是在一线带兵组织冲锋突围的邓绍良。
战机稍纵即逝!
蒋元朔迅速移动到本连射击位置最好的一个排旁边,指着:“三排!全体都有!看到那个骑马挥刀的清军军官没有?所有人都瞄着他打!打中回武昌我自掏腰包请你们喝汉汾!”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心领神会,纷纷调整呼吸,通过标尺简单估距,把长长的枪管稳稳地架在垒墙上,用准星牢牢套住了那个仍在奋力呼喝的身影。
“瞄准他的上半身打!”
蒋元朔自己也端起了一支步枪,加入了瞄准行列。
三十多支斯普林菲尔德步枪黑洞洞的枪口,悄无声息地锁定了目标。
刚刚一刀劈翻了一个企图后退的溃兵的邓绍良对此毫无察觉,正抬起血红的眼睛,口中还在不住地嘶吼:“顶住!不许退!跟老子冲……”
就在这一刹那。
“放!”
蒋元朔果断下达了命令!
砰!砰!砰!砰——!
三十多发米涅弹,以极高的初速,瞬间跨越了一百三四十步的距离,集中泼洒向邓绍良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
邓绍良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身体猛地一晃,坠下战马,至少有十几发子弹同时钻入了他的胸膛、腹部,巨大的动能几乎将他的内脏搅碎!
邓绍良身边的亲兵试图冲上前搀扶起邓绍良。
然而为时已晚,身中十几弹,浑身冒血的邓绍良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死得透透的了。
主将的突然阵亡,彻底压垮了本就濒临崩溃的清军。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混乱和绝望的嚎叫。
“邓总戎死啦!”的惊呼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整个战场,清军最后一丝丝纪律和勇气随着邓绍良的倒下而烟消云散,残存的清军彻底失去了组织性和斗志,本就摇摇欲坠的进攻阵型土崩瓦解。
幸存清军哭喊着、尖叫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向后溃退,将官的呵斥、督战队的钢刀在此刻都失去了作用,反而加剧了混乱。
见邓绍良已死,蒋元朔缓缓放下了仍在冒着青烟的步枪。
从前方清军的呼嚎声中,他已知悉方才被他们打死的是向荣的左膀右臂,镇筸兵的支柱的邓绍良。
清军这场突围战,随着邓绍良的殒命,大局已定。
蒋元朔一面装填步枪,一面沉声下令:“继续射击,肃清残敌!”
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督战的向荣在看到前方战线如同雪崩般瓦解的瞬间,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却被他死死咽下。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突围是痴心妄想,求生是镜花水月。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像和春、张国梁那般鼠窜逃命,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带出的军队像猪羊一样被屠戮殆尽而无所作为!
人固有一死,可死,至少也得死得体面些。
向荣猛地拔出腰间的咸丰赏赐给他的宝刀,对着身督战队和大约千余名尚能聚集起来的亲兵精锐怒吼道:“现在回营,功亏一篑,短毛距离我们只有百余步之遥,你们难道还想再顶着的短毛的铳炮再冲一回么!随本提杀短毛!”
言毕,向荣一夹马腹,逆着溃逃的人流,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前推进。
督战队和那些被主帅决死气概感染的部分精锐,跟随着向荣,组成了一道逆人流而行的血肉堤坝,挥刀砍杀阻挡在前方的溃兵,试图用最残酷的方式驱赶人群,重新组织起一道进攻锋线。
在这股威压之下,一些溃兵被裹挟着,不得不再次转身,麻木地、跌跌撞撞地跟着向前冲去。
清军的阵线,竟然又勉强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
然而,这最后的挣扎,在北殿部队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当这支混杂着决死之士和被驱赶的溃兵的队伍,推进到距离南线北殿将士的垒墙只有五六十步距离时。
阵地上蓄势已久的各色燧发枪、鸟铳、连属劈山炮爆发出了最后一轮也是最致命的一轮齐射!
砰砰砰——!
白烟弥漫,弹如雨下!
密集的弹幕如同死神的镰刀,将冲在最前面的人成片地扫倒!
鲜血和碎肉四处飞溅,惨叫声被震耳欲聋的枪声淹没。
督战队的凶狠、向荣的决绝,在北殿将士的铳炮面前不堪一击。
这最后一击,彻底粉碎了清军所有抵抗意志。
就连向荣的督战队都被打崩溃了,发一声喊,丢下武器,加入了溃逃的人潮。
兵败如山倒,再也无法挽回。
乱军之中,向荣的战马被流弹击中,悲鸣着倒地,将向荣狠狠甩落马下。
向荣重重地摔在泥泞和血泊之中,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周遭全是疯狂奔逃、只顾自己性命的溃兵。
无数只脚从他身上踩踏而过,无人顾及他这位主帅的生死。
伴随着肋骨断裂的剧痛,内脏被挤压的痛苦,窒息的恐惧向荣的意识迅速模糊。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仿佛听到了震天响的北王万岁的欢呼声,看到了北殿将士如浪潮般奔涌而来的身影,最终,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向荣死前所闻,所见并不是幻觉。
望着崩溃得一泻千里的老楚军、镇筸兵,南线阵地上的北殿将士确实是在高呼北王万岁,也确实冲出了墙垒堑壕,追击溃逃的清军。
瞭望塔上,彭刚凝望着硝烟未散,喊杀声不绝的战场,终于露出了欣喜之色。
这次突围,岳州大营的清军至少伤亡了两三千人,其中多数还是顶在前方的老楚军、镇筸兵精锐。
经此一战,向荣已经没有能力再组织起一场像样的突围。
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固守岳州大营营垒,苟延残喘上几日。
岳州会战的结果已然尘埃落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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