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瓮之志

神风历一零零二一年，十月末。

一艘百五十丈长的巨型飞舟耗时两个月，从神风门出发，抵达九公主湖畔。

神风门作为上古竖亥大神的传承，于制舆图、造陵墓、望风水、观天象之道，涉猎颇深。门中所售历书，更是遍行雍州大陆，成为授民以时，协和诸事的必备之物。

一位筋肉虬结的大汉，立于飞舟舱室前方，翻开历书，读道：“十月乙亥，月离于箕，尾火虎值宿，巳时龙犬相刑。宜立契、纳畜、修仓，忌水行、嫁娶、动土。停舟，不可落于湖面之上！”

一名十四五岁的娇俏女孩笑着应了一声：“好嘞，无双师叔！”

女孩脚上穿的是一双妖兽皮为底的大草鞋，鞋大足小，极不相称，向前一步迈出。草鞋上微光泛起，带得她一步抵得十步，早到了法阵机括之前，探手一拉。

飞舟受法阵所制，又向前行了数丈，这才停在空中，发出的嗡嗡震动之声也渐渐转弱。

看着飞舟的形状，竟然是一只极大的虫子。事实上也本来便是。

那停舟的女孩正是何灵昭，读历书的大汉却是器无双。

器无双曾为外门器堂大师兄，后来与何准一起入了内门丹青堂，如今也已是腾举境界，号称神风门后起的腾举十二子之一。

何灵昭倚于坐椅之侧，看舱壁上的灵影——这灵影是石雪儿在这沙虫体外布置了照影法阵，又转送舱内而成，观之与窗户无异。

问道：“无双师叔，听小准师叔说，这九公主湖边，住了一位神女。你可知那神女是何模样？”

器无双放下历书，又拿起一本手记翻看，却是这虫舟改造之法的大略。

器无双道：“这个哪里知道，等会你小准师叔出和你师父出来，你自去问。还有，你雪儿师叔也进去了，这恐怕不大妥当。”

何灵昭闻言凑了过来，眼中星光闪烁，问道：“怎么的不妥当，莫非那神女也看上了小准师叔，要和雪儿师叔争一争不成？”

器无双嘴角抽搐了一下，道：“难说。”

原来何准一行回到神风门，见了老门主，问及寻他赶回之事。果不其然，正是老门主恢复伤势后，境界难以压制，即将面对雷劫。问及日限，已仅余半年。

老门主道：“修行一事，本是逆天而行。若抗得过雷劫也还罢了，若抗不住，竟然被这天收了，留下宗门数千余口，又有妖族虎视耽耽，我可不大放心。寻你回来，便是要早做安排，以免生出后患。”

何准不知道他与自己说这个做什么，等他后文。

老鹤在旁插言道：“可是要把门主之位，让给这小子？”

老门主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倒是想，你问问他肯不肯做？”

若单以修为境界论，何准为老门主之下第一人，正合接这门主之位。只是何准身负慈航道人传承，却不能留下来做这门主。

何准道：“其实这雷劫也未必渡不过……太师祖，咱们的开派祖师苍松道人，当初为何破碎虚空而去？”

三千年来唯一突破法相，达到初神境界的，只有开派祖师苍松道人一人。这苍松道人突破之后，便破碎虚空而去。若他仍在此间，自然什么也不必担心了。

其实在混沌兽一战之前，何准已听老鹤说过其中之理。修士为求自身强大，与天地相争，便是破坏天地平衡。天道对这平衡的变化，自然会做出修正。想必若出现的超出水准之上的修士，会为这天道所不容。

老门主回头道：“斩堂，你来说与他听。”

何准知老鹤本是苍松道人画出的一幅水墨丹青之灵，已存在了三千多年，想必知道的秘辛比老门主还要多些。

老鹤懒洋洋地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便是你想的那般。我却有另一句话，要说与你，也不知你敢不敢听？”

老门主看了老鹤一眼，欲言又止。

何准对老鹤躬身道：“是什么话？”

老鹤道：“苍松那老家伙曾言，天地如瓮，修士如鱼。于瓮之外，更有大瓮。何不冲出小瓮，而游于大瓮之中，也算得一个痛快！  ”

何准愣住。他听老鹤言及修士如鱼，便如看见有一只接天的钓钩，从这大瓮之口探了下来一般，佛仿天地间的修士，只是任人垂钓的游鱼！何准心中生出憋屈愤怒，却瞬间便明白了慈航道人留给他的一字之意。

那是一个“出”字，却不是从自雍州出，而是自此界出，去往更加广阔之地。

老门主见何准愣住，叹息一声，对老鹤道：“你与他说这些，便不怕破了他的道心？”

老鹤冷笑道：“他比你强。你胎脱时只用了五十斤余神血，他可是用了七十余斤。若是他也因我一言，失了道心，便任此界生灵，永做鱼鳖也罢！”

何准身上，忽然便发出光来。

他心中的慈航灯火，原本需要自行以灵力催动，才能光照于外。

可是此时，这光自己亮了。

或许是因为几个月前，他获得了完整的灯座。

或许是因为近日以来，他消弥了修为的隐患。

也或许，  是因为在他体内，本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屈之意！

老门主与老鹤眼睁睁地看着他发光，看着他身上气息似缓实快地涨起，看着他突破了法相初期的境界，进入中期。

老鹤这才微笑起来，道：“你看，他敢，他敢冲出这瓮！”

老门主甚是欣慰，点头称许。

何准调息良久，将境界稳定，开口说道：“祖师说的甚是。所谓天地如瓮，修士如鱼。我们困于此间……”

他目光湛湛，又说出了下半句话：“何不将这瓮打碎，大家游个自在！”

老门主与老鹤只觉热血上头，仿佛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数外里之外的九公主湖畔，小小神庙之中，休休心中一动，美目睁大：“他好像，修出了一丝神的力量！”

神风门天空之上，大沙虫忽然嗡嗡作响，声传满山。却是石雪儿指挥着器堂弟子，将之改造为飞舟。此时初见成效，正欲试飞。

石雪儿立于舟头，忽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目之极处，那天，似现出了一丝隐约的裂纹，又转瞬消去。

神风门以西，约千里之遥，有一处神庙遗址，连断壁残垣也所剩不多，几与四周荒地浑同一体。正是十一年前何准与孙雷等四人，因宗门除妖任务至此，暂驻之处。

那遗址上有一块残碑，只余小半。此碑为慈航道人所刻，原文佚失，只余题署。

题署所刻“慈航道人”四字中，道字接近人首蛇身之形。

当时何准与烛龙灯共看那碑，烛龙灯曾言：“娲母便是生得人头蛇身，这种身体结构与道最为贴合”。

至于那人字，却刻的甚小，小到何准根本看不见。

何准问：“为什么人字，就很小？”

烛龙灯不答。

当时何准心道：“凡造字皆有道理。人字这么小，可能因为人就是很小的，很难看见。”

便在这一天，何准说出“将这瓮打碎”之时，也没有人看见，那碑上的“人”字，忽然自行涨大了数倍，虽仍是很小，却已是凡人之目可睹！

这变化，却是无人得知。概因此地人迹难至，连一只鸟也不曾飞过。

便是有鸟，怕也不会专门落下，来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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