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心忧

神京城，龙首宫。

此地乃是太上皇文成帝退位之后的清修之所，远离了前朝的喧嚣，却依旧是这大周朝，真正的权力核心。

深秋午后，微风徐徐。

宫苑深处的一座八角凉亭之内，一盘棋局，正杀至中盘。

亭外，是如云的美貌宫娥，手持着孔雀羽扇，不紧不慢地扇着，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

亭内，燃着一炉清雅的百合香，那香气淡而不腻，最是能宁心静神。

大太监夏守中，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如同老僧入定般，静静侍立在棋盘一侧。

他的身后，则是两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道童，正是随老道张清虚一同入宫的清风、明月。

棋盘的两端，坐着的，正是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两个人。

一方，是身着明黄色常服，鬓角已然染霜，双眉却依旧带着帝王威仪的太上皇——文成帝。

另一方，则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身着八卦紫绶仙衣的前代天师之徒——张清虚。

“啪。”

文成帝指尖拈起一枚黑子，缓缓落下，那双曾阅尽天下风云的眸子里，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凝重，眉头微皱。

“道长。”

太上皇的声音，不疾不徐，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亭外的蝉鸣，都为之噤声。

“朕听说，贾家那小子，此次南巡，好大的声势啊。”

对面的张清虚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落下一枚白子，将黑子的一条大龙，拦腰截断。

“陛下说笑了。

琮三爷乃是天子亲封的‘冲虚护国真人’，奉旨巡查，仪仗大些，亦是应有之理，为的是……彰显皇恩浩荡嘛。”

“皇恩浩荡？”

文成帝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先是大张旗鼓的拜访曲阜孔家。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那群眼高于顶的老夫子，点头应允门下最优秀的弟子，入他那劳什子的‘神霄道府’，成立了个什么‘经义堂’。

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

“紧接着，又不知怎的，竟与那从不与外界往来的高山龙族，达成了什么协议。

朕的探子回报，那穷得叮当响的高山龙族，竟是动用了族中底蕴，派了两名顶尖的龙裔高手，随侍在那小子左右。

道长，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清虚手捻须髯，笑而不语，只是示意太上皇继续。

“再后来，便是扬州那一场。

好家伙，大破白莲教，捣毁其江南总舵。

桩桩件件，都在事后，写成了详尽的奏折，送到了神京。

理由充分，解释圆满，让朝堂上下，上至皇帝，下至言官，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文成帝说到此处，手中的棋子，重重地，往那棋盘之上一按！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位早已退位多年的太上皇，眼中猛地爆射出一股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着张清虚！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都是于国朝有利的！

可每一件事，都是先斩后奏！都是在事后，给朝廷一个通知！”

“道长！你可知皇帝是什么？

是一言九鼎，口含天宪的人间至尊！

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共主！”

“而他贾琮，一个年仅十四的少年，一个臣子！

却屡屡将皇权，视若无物！

他，不畏皇权！”

这个问题，文成帝也是近来才看明白。

而找出这个问题的关键后，他才真真正正开始担心起来。

那就是贾琮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志向，又到底是什么？

这种修为高深，早已跳出红尘藩篱，根本不在掌控之中的道家高人，实在是让这位曾经的帝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张清虚见状，打了个哈哈，还想用那套惯用的说辞搪塞回去。

“陛下多虑了。

琮三爷乃是方外之人，一心求道，想来……是不会对这红尘俗世，有何贪念的。”

“真的是这样吗？”

文成帝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他再次落下一子，彻底将白子的大龙，围困其中，再无半分生机。

“方外之人？”

太上皇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不再去看那已然是胜负已分的棋局。

“道长啊，你莫要与朕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近年来，看似没落。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底蕴之深，远超常人想象。”

“你来看，”文成帝伸出手指，一一点算。

“贾家，自不必说。

一门双国公，虽是末代，但余威尚在。

更重要的是，贾赦如今官复原职，常驻京营，早已是将那京城防务的重地，当成了自家的自留地！

以往，贾家所缺的，不过是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顶尖高手。

而现在，贾琮的出现，恰好补足了这最后一块战力不足的短板！”

“史家，一门双侯，虽不比当年，但爵位尚在。

门生故吏，遍布军中，于朝堂之上，亦有不可小觑的力量。”

“薛家，皇商出身，商号遍布天下，富可敌国。

如今又得了贾琮那点石成金的‘白糖’与‘精盐’的方子，更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

军国大事，哪一样，离得开一个‘钱’字？”

“便是那最弱的王家，王子腾如今，亦是官拜九省统制，节制数省兵马，乃是近在中枢的封疆大吏！”

文成帝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清虚。

“财、军、人脉、乃至最顶尖的个人武力……道长，你告诉朕，这四家，还缺什么？”

“以往，他们是一盘散沙，尚且不足为虑。

可如今，一个年仅十四的贾家小三爷，横空出世！

是他，将这四家，重新串联了起来！

是他，给了这四家，敢于掀桌子的底气！”

“虽然，他们至今没有打出明确造反的旗号，但……他们，已经有了造反的实力！”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此刻远赴江南，造下好大声势的神霄道府之主、天子亲封的冲虚护国真人！”

“如此人物，盘桓在外，不受掌控，道长，你让朕，如何能够寝食难安？！”

一番话说完，整个凉亭之内，落针可闻。

张清虚的心中，早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同时，又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尴尬！

‘我的个天爷！’此时这位道门行走心中，已然是叫苦不迭。

‘这老皇帝分析得，竟是头头是道，丝丝入扣！可问题是……’

‘这贾琮，早先他真真不是我天师府的人啊！’

张清虚心里一惊的同时，也觉得尴尬无比。

明明自己天师府，向来都秉持着超然物外的原则，从不参与这些俗务。

可偏偏，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贾琮的师承，来自于龙虎山。

更加巧合的是，贾琮后来，还真就经由天师府，传度受箓，成了名正言顺的道门中人。

明明，他就是个野路子出身，自学成才的妖孽啊！

这下可好，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口黑锅，天师府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想到这些，张清虚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了，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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