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章 那年京城
夜,闷如沉井。
丁大霞陷在黏稠的黑暗里,心跳如擂鼓。
蓦地,一声尖啸撕破死寂,像铁蛇被勒断喉管,带着刺骨的铁锈与硫磺味,直钻骨髓!
大地震颤。
不是摇晃,是巨震!
是地下有个冰冷巨物,沿着寒光闪闪的冰轨轰然碾来!
她“看”见了!
这是一条覆满冰冷黑鳞的巨蛇,身躯中吞满了模糊人影,瞪着鬼火般的昏黄眼睛,张着黑洞大口,直冲一座石桥!
那桥,似曾相识。
像柳林乡南的老石桥,不一样的是,这座桥布满蛛网裂痕,桥头兽首无声泣血。
桥心,赫然裂开一道巨口,仿佛是通往阴曹的断头闸!
巨蛇无知无觉,一头扎向裂口!
就在蛇吻触裂的刹那——
咔嚓!!!
九天惨白霹雳,垂直劈落!
精准轰击裂口!
同时,桥下深渊腾起毒蛇信子般的青黑大火!
天雷勾地火!
震爆撕裂梦境,巨蛇在雷火中心被撕碎!扭断!炸裂!钢铁尖啸、烈焰咆哮、巨蛇腹中人声惨嚎瞬间掐灭!
漫天血雨滚烫,带着腥甜铁锈浇下!
燃烧的碎片如陨石砸落,一只描金刺字的灯笼被气浪抛起,‘啪’地在丁大霞眼前炸碎。
火星金粉溅灭于血雨,化一缕黑烟。
浓烟烈火中,断桥阴影里,几颗冰冷的猩红眼珠一闪而逝,淬毒般恶意,无声狞笑。
死寂。
血雨熄,鬼火灭,唯余青烟袅袅。
巨蛇残骸如死虫散落扭曲轨道,桥裂巨口化作黑洞,吞噬着一切。
焦黑纸钱打着旋,无声飘落脚边,硫磺混着血腥。
她想尖叫,喉咙堵满滚烫的煤,彻骨冰寒的恐惧与悲恸将她淹没……
丁大霞猝然惊坐,冷汗如瀑,心擂如鼓!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死死揪着心口的衣襟,梦里那铁蛇的嘶鸣、震天的爆炸、漫天的血雨、冰冷的红眼珠……一切都清晰得可怕。
甚至那股浓烈的硫磺味和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她哆嗦着摸下炕,连鞋都顾不上穿,来到外屋地,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扔下瓢,瞥见锅台上的羊皮鼓,骂了一句:“死鬼,都多久没回来了,吓死个人……”
五月底的京城,已透出夏日的闷热,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不安。
北伐军的炮声犹在耳边。
这座古老的帝都,正经历着权力更迭前的安宁。
大帅的贴身副官俞恩桂,亲自带车队去前门火车站,接上了唐枭一行人。
唐枭奇怪,按理说京畿卫戍总司令于珍应该来接自己,问俞恩桂,他说:于司令改任京绥方面检阅使,没在京城。
唐枭明白了,看来京畿卫戍司令部解散了!
轿车驶出站前广场,立刻被卷入前门大街的喧嚣洪流。
俞恩桂原本话就不多,这次见面更加沉默。
唐枭莫名有些悲凉,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这座古老的城市,于是摇下车窗,一条胳膊搭在车门上,下巴垫着胳膊,孩子一样默默地看着车窗外。
眼睛贪婪起来。
墨绿色的有轨电车拖着‘叮当’的铃响,像一条笨重的铁蛇在人群中缓慢蠕动,车顶的电线在燥热的空气中噼啪作响,带起细碎火星。
洋车夫赤膊亮嗓,汗珠在黝黑的脊背上滚落,拉着穿绸衫的客人,在轿车、骡车、骆驼队的缝隙里泥鳅般钻来钻去。
一辆满载开滦煤矿煤块的骡车陷在雨后翻浆的泥坑里,车夫声嘶力竭地咒骂,鞭子抽在牲口身上啪啪作响,溅起的黑黄泥浆泼了路边一个正啃窝窝头的学徒满身。
除了那些坐洋车的,几乎大部分人都穿得破破烂烂,和暴土扬尘的路融为一体,灰突突的分不清谁是谁。
前门大街被东西两侧林立的铺面挤压成三条窄道。
东侧肉市街,飘来浓重的血腥气和卤煮火烧的咸腥,铁钩上挂满白花花的猪羊肉,苍蝇嗡嗡成片。
西侧的珠宝市街,算盘珠噼噼啪啪。
金店伙计用精致戥子称量银元的脆响,偶尔还有大洋碰撞的叮当声。
主道两旁,摊贩的苇席已经铺开,廊房头条摆着景泰蓝鼻烟壶和‘同仁堂’的膏药幌子;廊房二条则飘着豆汁儿那股子特有的馊酸气,夹杂着‘豌豆黄,凉甜败火!’的吆喝。
一个卖‘冰核儿’的小贩,敲着铜盏吸引注意,脏兮兮的厚棉被下渗出丝丝凉气。
巍峨的前门箭楼,在轿车驶过时投下巨大的阴影,灰筒瓦绿剪边的重檐歇山顶在午后的烈日下沉默地矗立,俯视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
楼下护城河水浑浊不堪,漂浮着烂菜叶和油污。
几个妇人蹲在石阶上,用力捶打着衣物,‘梆梆’的捣衣声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
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在浅水处扑腾,激起浑浊的水花。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六道沟东有条河,儿时他常常一泡就是一整天。
车队艰难地穿过只剩下门洞的前门牌楼,转向西行,沿着内城城墙根行驶。
高大的青灰色城墙连绵延伸,砖石斑驳。
某些墙段有修补的痕迹,新砖旧砖混杂,如同老人身上粗糙的补丁。
靠近宣武门一带,城墙根下排着一溜‘水窝子’,独轮车上架着硕大的黑釉水罐,裤子上满是补丁的苦力们佝偻着腰,吱呀呀地推着车,向胡同里的大户人家运送从玉泉山拉来的‘甜水’。
铜钱扔进空罐里,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叮咚’声。
行至宣武门,景象更显凄凉。
高大的宣武门箭楼已然不见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城台兀立,像一个被砍掉了头颅的巨人。
瓮城的废墟上,搭着简陋的苇棚缸瓦市。
卖瓦盆瓦罐的老汉在棚下打着盹,一头瘦驴拴在残存的石墩旁,百无聊赖地啃噬着墙缝里钻出的野草。
浑浊的护城河上,几条破旧的木摆渡船还在运行,光头船夫撑着长长的竹篙,费力地将小船从一岸撑到另一岸,载着零星几个舍不得绕路或想省几个铜板的行人。
对岸河边洗衣妇的捣衣声,斥骂孩子声,隔着水面飘过来。
轿车离开护城河岸,拐进一片蛛网般密集的胡同区。
路面骤然变窄,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带起干燥的尘土,形成一道烟龙。
前几日的雨水积在低洼处,变成浑浊的泥潭,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四合院。
门楼大多残破,门上的朱漆剥落,露出灰白的木头底色。
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缺爪断牙,门框上褪色的春联被风吹得只剩残片。
偶尔一扇敞开的朱漆大门里,能看到影壁墙后种着的石榴树。
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出来,车轮碾过一个污水坑,惊起一群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看到汽车驶过来,女学生连忙躲在一旁。
她看到了趴在车门上看风景的唐枭,脸上那道疤痕吓了小姑娘一跳,唐枭朝她眨了眨眼,女学生羞红了脸,连忙低头。
槐树的浓荫下,剃头师傅正给闭着眼睛的客人刮脸,热毛巾的蒸汽袅袅上升,铜盆里的热水泛着油光。
磨刀匠吹着‘惊闺叶’,发出‘哗楞楞’的脆响。
一个主妇闻声从门里探出头,拎着菜刀蹲在门槛上等着师傅过来。
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脸上脏兮兮的乞儿,远远看到轿车,眼睛都亮了,试图追上来,嘴里喊着含混不清的‘hello!老爷太太赏个子儿吧!’
前车开路的司机按响了刺耳的喇叭,一个挎着警棍的巡警适时出现,挥舞着藤棍将他们驱散。
轿车终于驶出了迷宫般的胡同,拐上一条相对宽阔平整些的土路。
当那堵突兀拔起的、异常高大的青砖府墙映入眼帘时,唐枭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府……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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