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这生辰日便是剜心刀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杨宇霆等人,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
所有人都以为是滦州前线出了问题,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香槟的气泡在杯中破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张学良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试图维持表面的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下颌、骤然失神的眼眸,都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
他环视一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诸位,有紧急军务待办,今日招待,到此为止,失陪了。”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步伐看似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迅速消失在通往内室的走廊深处。
留下满厅面面相觑、心知大事不妙的宾客。
刚才还沉浸在生日欢愉中的宴会,在爆炸消息无形的冲击波下,顷刻间草草收场,只余下一桌狼藉和弥漫不散的沉重疑云。
回到卧室后,张学良已经从最初的爆炸噩耗中惊魂稍定。
刚才谭海在他耳边说的是:滦州送来的羽帅密电,专列在皇姑屯三洞桥发生爆炸,大帅受伤,无大碍……
他把谭海、刘多荃和黎天才等人都派了出去。
一夜未睡。
接下来收到的信息,极其有限,且矛盾重重。
因为奉天当局的严密封锁,加之关内外通讯本就因战事不畅,传到张学良这边的,只有唐枭的那封加密电报。
‘受伤’这个词太模糊,令人心焦。
那些‘病情好转’的官方通告,以及各家报纸上的消息,在他听来,更像是一种刻意的粉饰太平,反而加深了他心头的不祥预感。
父亲的真实状况究竟如何?
这成了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巨大的悲痛和焦虑在胸中翻涌,可身为奉军主帅的责任,又如同冰冷的铁链,勒住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父帅生死未卜,几十万奉军将士的命运、关外广袤的基业绝不能乱!
6月4日那个不眠之夜后,张学良强撑着精神,将自己关在大元帅府的作战室内,巨大的军事地图铺满了桌面,电报机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当前最紧迫的军务上:奉军各部如何有序地从关内撤离。
是全撤?
还是要留守一部分?
哪些部队需要留守,以稳住京畿要地?
撤退路线如何安排,才能避免混乱和损失?
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发出,清晰而冷静,仿佛昨夜那场惊变从未发生。
召见将领,部署任务,安排接应,事无巨细。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布满了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忧惧。
他绝口不提皇姑屯,不提父亲的伤势,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转移’、‘集结’、‘布防’……
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副官谭海,能感觉到少帅的以往不同。
他握笔的手指,有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或者在无人注意的间隙,眼神会瞬间失焦,投向窗外遥远的东北方向。
直到6月5日傍晚,在初步安排了各路奉军撤出关外的庞大计划后,张学良才登上专列,带着沉重如铅的心绪,星夜兼程赶往奉军指定的集结地……
滦州!
滦州车站,弥漫着大战将临的紧张与撤退的匆忙。
军列轰鸣,士兵列队,物资堆积如山。
张学良一到此地,立刻投入了更高强度的指挥调度工作。
他穿梭于临时指挥部与车站之间,亲自督促进度,协调各部后撤序列,处理沿途可能出现的阻滞。
他忙碌得像个陀螺,绝口不提皇姑屯。
其他人更不敢提!
那份刻意的沉默和超乎寻常的专注,像一层坚硬的冰壳,包裹着他内心熊熊燃烧的焦灼之火。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奉天当局的谎言能瞒住外人,却瞒不过他自己构建的情报网络。
他派出的心腹密探,以及奉天方面个别冒着巨大风险传递消息的忠诚者,如同涓涓细流,不断将各种矛盾、血腥的细节和最终确认的真相,悄悄传递到滦州。
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像是在承受着凌迟。
报纸上那些‘轻伤’、‘好转’的官方辞令,在越来越多的确凿证据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和讽刺。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6月17日,一份经过多重渠道反复核实、无法再有任何侥幸的密报,终于摆在了张少帅的面前。
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匕首,彻底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父亲张作霖,在6月4日皇姑屯的爆炸中身受重伤,由唐振羽抱回帅府,于上午九点三十分逝世。
那一刻,指挥部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学良背对着手下,久久地站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滚滚东去的列车和士兵。
他的肩膀似乎微微塌陷了一下,随即又挺得笔直。
没有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军帽。
许久,他转过身,脸上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他召来奉军总参议杨宇霆,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杨总参议,滦州军务,暂由你全权负责!稳定军心,按既定计划,有序撤回关外。”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语。
转身出了指挥部,他没让任何人跟着,沿着铁轨走了好久,来到了一处荒滩。
他缓缓跪下,朝着东北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爹——啊!”
泪水滂沱。
破碎的悲鸣,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化作更深的绝望。
“我不该劝你回去呀——!爹!爹呀!”
想起父亲被炸死后,自己竟然还在庆祝生日,这生日,竟也是父亲命丧黄泉的忌日!
一种宿命般的冰冷,攫住了他的心脏。
从今往后,这生辰日便是剜心刀!
他跪到瘫软,这才踉跄着回去,暗中守卫的卫队长刘多荃这才松了口气。
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张学良清楚,返回奉天的路途,将会无比凶险,激进的少壮派关东军将领,一定会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
昏暗的灯光下,一把锋利的剃刀闪着寒光。
副官谭海的手很稳,小心翼翼地贴上了少帅年轻英俊的脸颊,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半个月没剃的浓黑胡须纷纷落下。
接着是头发,推剪‘咔咔’作响,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帅,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光着头皮、面色青白、毫不起眼的青年士兵。
他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散发着汗味和煤灰味的灰色士兵服。
镜子里的人眼神疲惫,再无半分少帅的影子。
“少帅,都准备好了。”刘多荃低声报告,他同样换上了普通士兵的装束,身后只站着寥寥数人:
副官谭海,黎天才,日语流利的私人医生马扬。
还有三名最忠诚剽悍的贴身卫士。
张学良把名字叫做‘王德胜’的兵役证放进口袋,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陌生的自己,声音沙哑:“出发!”
八个人混在一队普通的卫队营士兵中,登上了开往奉天的军列,张学良蜷缩在闷罐车厢最肮脏、最黑暗的角落里。
车厢里塞满了士兵和辎重,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味和铁锈的腥气。
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闷热、浑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张学良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车厢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可报纸上那些文字总在黑暗中浮现。
哐当!
列车剧烈晃动,缓缓停靠在山海关站。
月台上零星站着几个挑着扁担的商贩,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山海关是东北与华北的咽喉要道,京奉铁路必经之地,该地区虽名义上由中国军队控制,但日本势力已渗透至南满铁路沿线,关东军早已经在山海关附近设有据点。
车厢门被粗暴地拉开,刺眼的光线和冷风猛地灌入。
几名戴着白色绑腿、钢盔上印有“宪兵”字样的日本兵,在军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地登上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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