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回来就好

宪兵们手持步枪，枪口微微下垂，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每一张疲惫、麻木的脸。

“张学良，在哪里？”为首的日本军官操着生硬的中国话，眼神如同探照灯般在人群中扫射，最后落在站在车厢门口的刘多荃脸上。

刘多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脸上却堆起一个下级士兵面对长官时那种略带惶恐又竭力镇定的表情，腰板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地回答：“报告长官！张司令还在滦县前线督军！我们是奉天卫队营，奉命押送辎重回防！”

日本军官眯起眼睛，向身后一名宪兵使了个眼色。

那宪兵立刻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逐一核对士兵的兵役证。

刘多荃的掌心渗出冷汗，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

日本军官狐疑地审视着他，又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车厢里拥挤的士兵，光线昏暗，士兵们大多低着头，或靠着打盹，或茫然地看着外面。

张学良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头埋得很低，仿佛被这阵势吓坏了，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兵。

他旁边的马扬医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很快也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垂下了眼皮。

看过他的兵役证后，宪兵的目光在张学良光溜溜的脑袋，和那身脏兮兮的军服上停留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常。

那名日本军官哼了一声，又扫视了一圈，最终挥了挥手。

宪兵们跳下车厢，沉重的车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厢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车轮重新启动时碾压铁轨的轰隆声。

张学良缓缓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睛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悲伤。

绥中、锦州……

沿途各站，借着检查的名义探头探脑的车站人员，都被刘多荃以同样的理由和士兵们警惕的眼神挡了回去。

每一次停车，每一次盘问，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漫长的黑夜过去了。

刘多荃挤到张学良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快到皇姑屯了。”

张学良身体猛地一僵。

他挣扎着挪到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铁皮车门旁，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车门推开一条缝隙。

晨光中，绿油油的玉米地一望无际。

风熟悉起来，这是家乡的味道。

6月17日上午十时，军列到了皇姑屯就不再往前走了，所有人下车。

为避开无处不在的日军耳目，张学良在刘多荃、谭海几人的贴身护卫下，没有走站台，而是直接横穿冰冷肮脏的铁轨，逃兵一样消失在站外混乱的街巷中。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轿车，早已等候在约定地点，开车的是奉天警务处长黄显声。

他紧绷着脸，只对张学良重重一点头：“上车。”

汽车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奉天城小南门附近一栋僻静的洋楼前。

这里是英籍顾问伊雅格的家。

张学良闪身而入，伊雅格早已准备好热水、食物和一套干净的便装。

“汉卿，先在这里避避风头，等天黑。”伊雅格的声音里带着担忧和关切。

张学良只是麻木地点点头，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熟悉的奉天街景，却感觉无比陌生和寒冷。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当夜幕终于完全笼罩奉天城，帅府的卫队长崔成义开着一辆挂有帅府通行证的轿车，来到了小南门。

二十几分钟后，这辆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大帅府东门。

车子没有停在灯火通明的大青楼前，而是直接拐向幽静的花园深处，停在小青楼侧门。

张学良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帅府熟悉的青石板上，身体却微微晃了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帅府特有的气息，花香、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

小青楼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快步走上台阶，推开虚掩的侧门。

早已等候在门厅阴影里的，是跪在那里的东北宪兵司令齐恩铭。

他身边站着的，是身穿长袍的唐枭。

唐枭异常平静，声音轻的像风一样：“回来……就好。”

齐恩铭挺直着腰，没说话，眼泪涌了出来。

张学良泪目，却什么都没说，疯了一样跑进了小青楼，扑向了那扇紧闭的卧房门。

嘭！

门被撞开了。

卧房内温度很低，大大小小的木盆里摆满了大块的冰。

灯火通明，窗台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和鲜花。

房间正中，那张雕花大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覆盖着锦被。

张作相、臧式毅、刘尚清、寿夫人……几个人影如同石雕般，肃立在床前。

寿夫人脸上还带着精致的妆容，看到冲进来的张学良，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张作相颤抖着嘴唇：“六子呀，过来……看看你爹……”

张学良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床锦被上，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挪到床前。

空气里，那股被名贵香料和冰块竭力掩盖、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的、淡淡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味，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锦缎。

猛地，他一把掀开了被子！

父亲的脸映入眼帘。

那张曾经叱咤风云、不怒自威的脸庞，此刻被精心修饰过，掩盖了爆炸的创伤，却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败和僵硬。

眼睛紧闭，嘴唇抿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在看清父亲遗容的这一刻，轰然崩塌！

“爹——！！！”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从灵魂最深处炸裂开来的悲嚎，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冲破了小青楼、冲破了帅府、冲破了奉天城死寂的夜空！

张学良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抓住床沿，额头抵着父亲冰冷僵硬的手，压抑了这么多天的巨大悲痛，如同溃堤的洪水，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嚎啕大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臧式毅等人默默垂下了头。

寿夫人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

跟在张学良后面进来的齐恩铭，猛地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墙壁上，指缝间瞬间渗出鲜血。

唐枭默然，在那辆回帅府的车上，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少帅的悲声，是迟来的哀悼，是积压的宣泄，更是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宣告另一个时代，在血与泪中……踉跄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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