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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不死的老兵归来


老宋告别大家之后前往肃川郊外的军部。当时前来告状的基层单位确实不少,一个不大不小的青年军官苦着脸有些应接不暇,当看到老宋的时候,就问老宋是干什么的呀?跑机关来什么事呀?

老宋四下一看,要么是团级以上的军官,要么就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干事。他递上自己的委任证明后,那个青年军官看完后有点不相信,他上下打量老宋,就合计这人怎么像个要饭的?一身破衣烂袄还挎个蓝布包,脑袋上戴的狗皮帽子少了一半帽耳朵,要不是腰上还别着王八盒子,他可能就被撵出去了。

“你等会儿!”

老宋看青年军官把委任证明悻悻地交给警卫员去通报,就抽着大鼻涕在洞外等着。这个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挤过来,嚷嚷着朝鲜话,什么“思密达”一片连着一片的,挤在洞口的警卫员就让他坐下慢慢说,可是说来说去都没有人听懂。

老宋是个菩萨心肠,他就对青年军官说:“你们倒是给人家喝口热水呀?找个翻译慢慢讲,万一搞个军情出来是要立大功地!”

青年军官正烦着呢,就对老宋说:“你先靠边战着去,你懂什么四五四六的?还军事情报?现在跑过来诉苦的当地农民不是鸡窝被炸了,就是他家的母牛下不了崽子,警戒的同志考虑到军民情意,冒险把他们放到这里来诉苦,我就是最后一道关卡,他万一是敌特呢?这些事我都懒着跟你说明白,你说你挺大个人了,怎么还跟着瞎起哄呢!”

老宋哑巴了,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农民,老实巴交的不像什么敌特,至少比他自己像个人样……

这个时候,警卫人员从矿洞里跑出来,在军官耳边说了几句话,这个青年军官眼睛一打转,抬头盯着老宋,态度立马变了,起身打了个立正!

“首长同志!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请跟我来!”

老宋有些受宠若惊,他举起手说:“可不敢呀!您是最后一道关卡!俺自己去就行啦!”

青年军官以为是臊他呢,憋得满脸通红,他一边引领老宋一边说,其实这里不是军部,真正的军部要穿过这个矿洞,由第二批警戒部队负责,他们看了老宋的朱批,看了军政两个授印才同意带老宋去军部的。

其实第二批警戒人员也是最近调过来的,具体情况这个青年军官也不了解,老宋在穿过矿洞的时候就说:“你们这里搞得挺紧张,你这个同志也是很负责地。”

青年军官听老宋夸他就越加脸红了;他说他姓秦,叫他小秦就行,军部机关的首长他都认识,这是第一次看到老宋所以加倍了警觉。现在南北对弈正浓,渗透过来的敌特不少,一般委任证明都只是个名头,实质情况谁都不清楚。

老宋自然理解小秦的苦衷,等他由第二批警卫人员检查后,钻进了另外一个矿洞并下到了底层。这里乌烟瘴气的,就像当初湛江来和雷泽生在山洞里抽烟的那股冲劲,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他眯开眼睛一瞅,矿洞里是个典型的军部指挥区域;地图和沙盘摆在中央,机务组通讯员正在紧张地忙碌着,跑来跑去的参谋干事递送着文件,人人皱着眉头在忙碌自己的事情。

“哟!宋剑平,你可来喽!”

老宋转过身迎上刘政委,敬礼后握上老刘的手,刘政委笑着说:“气色不错,有点精神头了,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

老宋环视军部,忽然想起湛江来在横村时对他说过的话:老哥,你不是要当师参谋吗,这就送你去了……回想起这些,他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点了点头说:“首长同志,俺已经准备好了。”

老刘说:“你这个准备可真够漫长的,当初调你来军部,你却死活要留在基层连队,现在可算把你给请来啦。”

宋剑平觉得有些羞愧,刘政委怕他想起湛连,就吩咐警卫干事安排一下住处。

宋剑平望着沙盘,在汉江南岸找到了463高地的地标,不由在心里说:大头哇……老哥托你的福……现在是副政委了……

当然,老宋由此青云直上是日后的事,就在他离开铁矿的两天后,矿洞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医务组护士,要么就是七八个等待归建的老兵,磨盘这帮老兵油子一直在等待新的命令,只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消息。

刘三处有阵子没摸到各种炮械了,手里痒痒的不行,他就对大家说:“我当初就没想跟你们突围,你说突个狗屁呀?当兵的都知道自己什么德性,咱就是烂在军髓里的老补丁,死了就念个好,不死就准备下一场揍架,现在跟个龟卵子似的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有什么鸟意思!”

沈二转也一直琢磨这事,他说:“是不是龟卵子就不埋汰自己了,我就合计咱们是不是应该搞点酒来?今天晚上佛爷和本本党要回国了,咱们起码得意思意思吧?”

书里乖点点头说:“要得!说不准就是最后一面咯,要搞就搞大点撒!”

“我就发现你们特别的二!”磨盘说,“老宋都答应好了,今天晚上他负责,你们操心个什么劲?是不是闲着了?捋你们好受是不是?”

大家听他说话自然是噤若寒蝉,一个个或蹲或躺在牛板车的草堆上,望夕阳渐渐落下继续呆望着公路。驻扎在矿洞里的医务组派来个小姑娘,挥舞着饭勺子喊:“吃饭不?你们都在那里趴一天了!不嫌累呀?”

刘三处回头嚷嚷道:“滚球子!爷愿意!”

扯火闪竖起拇指说:“我就觉得你特别地爷们,就冲你不为色相的态度,你那个哈尔滨的小相好也绝对不能甩了你。”

“真地?我也是这么合计的,像爷这么磊落的汉子上哪找去啊!”说着,刘三处跳下草堆,蹲在地上画圈说,“话说回来……犊子玩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人家跑了,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回家看看了……”

老兵们咯咯的乐,这个时候公路上传来鸣笛声,见一辆吉普车在泥泞中挣扎地开到面前。下车的是老宋,他一身光溜的麻面新衣装,头上带着扁平的短檐帽,腰上的宽皮带挎着美械手枪,脸上的胡须刮地一干二净,一副再世为人的形象。

大家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开始有些无措,心想莫不是这个老面瓜转世投胎了?等到老宋咧开嘴傻笑的时候,大家一瞅那满口的黄牙,这才肯定是宋剑平没跑了。

老宋从车里拎出几个口袋说:“罐头、白菜、甜条子、烧刀子、压缩饼干,不用再嚼青豆萝卜放雷屁啦。”

老兵们把手里的豆子揣进兜里,将老宋带来的口袋抢个一干二净,书里乖抱着罐头再也不放手了,一路跑进洞内,冲着医务组人员和等待归建的战士喊道:“放下筷子撒!今天命令你们吃牛肉罐头!”

老宋带来的东西确实不少,由于肃川接近丹东,两地相距不过一百多公里,补给在此地又是个中转站,以老宋此时的地位自然是手到擒来。他现在可谓大红大紫,经过四次战役的磨练,从精锐侦察连到军直属突击连,作为一个指导员千锤百炼直到今天,是个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实战干将,其实在第三次战役的时候就保留了他的师级干部职位,如今上调军部也在情理之中。

大家倒没把老宋的升迁当回事,还是你来我往地敲着白漆缸子让他来一段,老宋喝了几两烧刀子,性子也来了,操起两个罐头盒敲击,说了一板山东快书,讲的是《武二郎赶庙会除五害》。当时,老宋敲着罐头盒讲到中段的时候,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知道内情的老兵们也是握着缸子默然掉泪……

打虎的湛江来不在了,黑山阻击战的那些老兵也不在了,望着医务组那些年经护士喝彩的神情,老兵们感到浑身冰凉;因为没有人再知道湛连的过去,没有人再知道那些前仆后继的老兵,这些年轻的护士仅仅知道湛连在463高地之后的事。

如果他们仅仅是因为年轻,那么今后呢?有谁会知道湛连这支军中之魂所承载的血色轨迹?还有谁会知道消失在汉江南岸的中国汉子?

磨盘酒意上涌,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对着那些医务组的年轻战士们说:“我们……叫秃子连……我们脑袋上有头发……秃了的意思就是打秃了,没了,人没了!你们还拍什么手?我告诉你们,爷们在抗联的时候打过小鬼子,在关外出生入死,大战役整团整营地往死里头垫呐!”

“狗日的……那都是我的弟兄呀……你们凭什么乐?凭什么喝彩?到了朝鲜……爷们打了四场战役,连长都打秃了呀!你们知道那是谁不?那就是打虎的湛江来!他是我连长!他是我弟兄!他是我的魂!”

“你们凭什么鼓掌!凭什么……”宝力道和刘三处架着磨盘出去了,好好一个临别之宴在瞠目结舌之下结束了。那些医务组的护士们散去后,其他师团的老兵喝了几口酒也走了,剩下的湛连老兵坐在地上都在想自己今后的打算。

湛江来牺牲了,湛连的魂没了,湛连的番号被撤销了;今晚之后,他们或许要各奔东西,或许要划归到其他单位继续在这个冰冷的战场上拼光自己最后一滴血。

可是这都无关紧要,湛江来用生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们现在就可以回家,只是现在,老兵们放弃了这个机会,他们觉得有必要证明湛连所走过的轨迹。

于是大家对老宋说,他们想回到军直属,哪怕当个战士都行,什么战斗英雄、什么一等功二等功都他妈不要了,只要别把他们拆开就行,这也是老兵们最后的愿望。

老宋答应了,他说回到军部和首长反映一下。

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石法义看老兵们和佛爷说些临别的话,感觉气氛有些悲怆。他拉着老宋走到矿洞外,对老宋说,这一别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他以前在军机关工作过,上牙碰下牙说的都是政治词令,直到下了基层才体会到战士们的艰苦,也直面了无数的生与死,他对战争有了新的认识,不仅是战争的残酷,也从战争的正面意义获得了重生。

他珍惜和老兵们在一起艰苦奋战的日日夜夜,学会了在后方一辈子都学不到的生命意义。石法义最后说:“湛江来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是在用战争拷打自己的灵魂,在战争中获得人性的救赎,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还能和他在一起,也希望有这个来生。”

之后,两个人以男人的拥抱告慰着彼此,当佛爷背负着行囊走出矿洞的时候,两个人在老兵面前端端正正地致以军礼,在老兵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两人上了汽车,趁着夜色赶赴归国的火车。

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两人回国后先是在沈阳某军区医院疗养;半年后,佛爷请求复员,源于这半年来精神出了问题,总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后来经过上级批准,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告别军旅,从此杳无音信,有人说在丹东的精神病院看到过佛爷,也有的人说他在大孤山出家当了和尚。

石法义则由组织安排,调往唐山市某军工厂任党委书记,后来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中失踪,震后一个星期,人们才在废墟中找到他。这个本本党临终前还紧紧护着两个孩子,用自己的脊梁扛着坍塌的墙体默然而逝……

当然,这是佛爷与石法义回国之后的事,老兵们在两人归国后一直在等待宋剑平的消息,有时无聊了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解闷。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发现矿洞周围出现了很多新的面孔,打听之后才知道是第二批入朝的师团,大部分是第三兵团的,还有从国内调补来的工兵营。这些后续部队在晚上领取物资后连夜就开拔了,看那行色匆匆的样子,老兵油子们知道这是有大仗要打了。

他们料想的不错,就在这个早春时节,朝鲜的冬季刚刚褪去的时候,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补充了大量新生力量,尤其第三兵团和第十九兵团的入朝,更加弥漫出浓重的火药味。

1951年4月12日,这个日子也许不算特殊,但是对原湛连的老兵们而言就显现的不同往常了。

清早,磨盘因为牙刷的事和刘三处闹得很不愉快,后者就说:“你连门牙都没有了,要牙刷有屁用行?指导员不说过么,要把有限的支援交给最需要的同志,连一点觉悟都没有,归建到军直属还不被人家戳脊梁骨吗!”

磨盘就扯开破锣嗓子骂道:“你现在混得人五人六的是不?给鼻子上脸是不?老子在东北抗日的时候你在哪个腚沟里夹着呢?不就是个牙刷么,给你能咋地!”

书里乖在矿洞里回复祖国儿童寄来的慰问信呢,听俩人这么嚷嚷,就回头喊道:“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地?指导员要是在的话,还容你们俩像个刺猬似的对顶呀?”

磨盘哼哼唧唧地说道:“还指导员呢,人家现在是副政委了,用不着你套近乎,到现在都没个信,我看这个老小子早把咱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在那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大家却听矿洞外传来阵阵喧闹,沈二转问:“昨天晚上走的是六十军后勤部队吧?该走的都走了,谁在外面吵吵呢?”

“反正不是善鸟。”扯火闪擦着枪续道,“也就那么一点物资,开过去的部队能拿的都拿走了,连个豆粒都没给剩下,现在过来领物资的,只能领到木头桩子当板凳了。”

枪嘎子窝在矿洞里发呆,盯着洞口那一抹光线透进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宝力道拍拍他的肩头说:“行了!闹得这么凶,还是我出去看看吧。”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去后,就听外面嚷嚷的更凶了,接着大家听到宝力道喝道:“谁他妈敢动他我就弄死谁!谁敢过来!”

老兵们听到宝力道这么叫喊有些诧异!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拎起家伙就冲出去了!

等老兵们冲出矿洞,就看洞外领取物资的台子被人围上了,有负责后勤的同志、有驻扎此地的警卫干事、还有几个英姿飒爽的军团干部。

磨盘拎着步枪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宝力道站在台子前,猫着腰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当他看到老兵们过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的,等他们仔细一看,见宝力道身后蹲着一个人,破衣烂袄地捧着地瓜疯啃。这时,身前的一个军团干部指着宝力道说:“我再跟你讲一遍!这些物资都是六十军的,谁也不能动一口,我们部队开到江东连口水都喝不上!你们凭什么动我们的物资?”

宝力道的脸憋得通红,突然暴喝道:“就凭他是湛江来!”

按嗓门来说,这句话是相当有爆破性质的,人们只是感到耳膜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而对于老兵们而言,那就不是锥子那么简单了——磨盘等人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样!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那个蹲在地上疯啃地瓜的汉子,那眼睛鼻子怎么都觉得似曾相识,枪嘎子的老莫辛掉在了地上,一头扑在那汉子身上就哭开了。

“连长!是连长呀!连长呀!!”

老兵们终于看清了,那个邋遢到极点的汉子就是他们失去的魂!

湛江来被老兵们紧抱在中央,噎在嘴里的生地瓜好不容易咽下去,呛着一口气说:“抱!再抱就真他妈翘辫子了!”

没有人听他的,这帮老兵油子就像一群孩子,紧紧抱着一颗树杆诉说自己的委屈,眼泪、鼻涕、脏话铺天盖地的尽数喷到了。

那个六十军的干部有些尴尬,他扣了扣笔挺的军装领子,抬着黑框眼镜有点恼羞成怒,一旁的后勤干事说:“唐副主任,要不您先回去吧?我这边亲自点一点物资,头午就给您送过去。”这个姓唐的副主任瞪了一眼后勤干事,悻悻地领着班底走了。

于是在湛江来归来的上午,老兵们把他供在矿洞里,有去烧热水剃头的、有去后勤领被服的、有去顺烧刀子的、最出息的是弄来两包中朝光荣牌香烟的。这一口可把湛江来乐坏了,他迫不及待地点着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乐道:“可把老子憋坏了,你们总算干了一件人事儿。”

老兵们傻呵呵地乐,一会哭一会笑,让湛江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他光个屁股坐在大号行军锅里的时候,温热的水气让他有些再世为人的感觉,一旁添柴的枪嘎子在昏暗中把柴活烧的很旺,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连长啊……咱们连的番号被撤了,咱们对不住你!”

“屁话,撤就撤呗,人不还在呢吗……”湛江来似乎已然知道了,闭上眼睛后再也没听到枪嘎子说什么,两个月来的逃亡已经让他疲惫到了极点,他在温热的水中睡着了,呼呼地打着鼾。老兵们围拢在行军锅前默默地望着他消瘦的面孔,不由的再一次落下了眼泪。

午后,书里乖在联络办要通了军部,老宋在电话那边得知湛江来生还后,许久都没有做声,只有时断时续的哽噎。当天下午,宋剑平驱车来到铁矿,他下车后一路冲进矿洞,看到湛江来在行军锅里就暴喝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这帮王八犊子怎么把他煮了呀!”

磨盘第一次求爷爷告奶奶地捂住老宋的嘴,等老宋仔细瞅了瞅,才看到锅下微微的火苗,还有不断添加的冷水,才知道自己有些激动,就和大家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矿洞。

当老兵们准备把湛江来换下的破衣烂袄处理掉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他的驳壳枪只剩下了一发子弹,刺刀断折,血迹斑斑的都锈掉了,除了沉甸甸的骨灰袋外,还有电话线串起来的生肉干,唯一还能用的就是指北针。

刘三处闻了闻肉干,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肉呀?都臭掉了!”

盯着这些,大家的心像是被什么撕碎了。

这是湛江来挣扎到这里的证明,从汉江南岸到肃川直线距离二百六十公里!这个汉子在两个月内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是怎么通过敌占区的?是怎么越过解冻的汉江?是如何在敌我胶着的三八线跑回来的?

他们瞠目结舌,这样的奇迹在眼前默默地发生着,老兵们越发觉得,湛江来已经不是一个军魂那么简单了。

晚上,湛江来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老宋憨憨的面孔,他说道:“你这大脸凑这么近干啥!”

老宋一把抱住他的脑袋,哭得泣不成声,捶着他的臂膀呜呜地说不清一句话。

湛江来眼圈泛红,硬是憋下了,他抹着老宋的眼泪鼻涕,捧着他的脸说:“爷回来了,你可别丢人现眼的,现在都是大官啦,还像个娘们似的可不行!”

老宋点着头,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就问湛江来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湛江来望着聚集在自己身边的老兵,讲诉了这两个月来的经历。

当时三个伏击点的弹药快要打光的时候,是老天爷救了他一命。

在风雪中,他拎着M1步枪向东面的山林跑,当时扑来的鬼子也不知道有多少,身后的枪声和恶犬的咆哮如影随行,他只能盼望这场雪越下越大。也许当初在攻击之前的求告应验了,鹅毛大雪转而形成了暴雪,这也是当时朝鲜冬季的最后一场暴雪。

他想自己的眼睛都被风雪打得睁不开,狗娘养的鬼子就能睁开?在他借着风雪逃遁的时候,身后的探照灯射在林子里一览无余,他就咒骂老天爷太没良心,这是死活不给自己一条活路。

后来在林子里跑得深了,探照灯在风雪中形成一个个刺眼的小亮点,敌兵还在不停的追逐,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林子尽处忽然现出一片狼藉的小村庄。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村子,这个饱受战火摧残的村庄已经是一片废墟,湛江来听林子里不断响起的枪声,心想这次是跑不掉了。

于是他找了一处坍塌的废墟作为掩体,将最后的枪弹补充后准备和鬼子做个了断;当时他脑子里想的事特别多,望着院子里炸死的狗和羊,觉得生命太脆弱了。人要死之前,惦记的事数也数不完,而且每一件都有答案,让人知道原来活着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一个个人、一个个答应过的事在他脑海里不断回闪,他想起老宋对他说:人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有个人挂着你,你还能有个念想,还能活下去,怕的是自己不想活了。

湛江来记得,他在瞄准山林的时候,耳边不断回响起老宋这句话,他踌躇着始终没有开枪,这在个风雪中,他开始细细品味老宋的苦口婆心,收回枪后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一个事——那就是活下去!

于是湛江来在荒村中寻找可以突围的方向,眼看着敌人过来了,可是依旧没有生还的希望,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下磨动的地面有些异样,他敲了敲,竟然是空的。

湛江来打开木盖一看,原来是朝鲜人埋在地下准备腌咸菜用的土缸!

他把木盖用砖头垒上,铺了杂物和雪,又把死了的羊身子用刺刀割零碎了洒在院子周围,自己则抱着羊腿钻进缸里,然后将木盖悄悄地掩合上。

当时把羊割零碎是为了让敌人的恶犬闻不到自己的气味,这羊死了之后膻味特别重,湛江来在缸里抱着羊腿直犯呕,忍不住了就把酸水秽物吐在棉袖里。等鬼子来了,外面传来恶犬撕咬羊身子的声音,接着是敌兵拽着狗链子在嘀咕什么,后来过了几分钟,院子里没了声息,湛江来不敢出去看,就一直在土缸里忍着。

在接下来的一天中,他在缸里饿了就咬一口生羊腿,渴了就抬开木盖抓把雪,等到第二天半夜,湛江来拎着枪爬出土缸,在逐渐转弱的风雪中向汉江北岸摸去。

在快要天亮的时候他迷了路,不过可以听到孱孱的汉江水,他想白天过去肯定凶多吉少,就在山林里找了个外露的老树根子,刨开一侧树根躲在里面,就这样又藏了一个白天。

到了晚上他是被冻醒的,极度的严寒已经开始让湛江来反应迟钝,多年的绝地生存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与死的关键时刻,此刻他渴了不能再吃雪了,作为一个老游击队员,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吃雪只能丧失更多的热量。

当时南岸还有零星的枪声,在山林里围剿的敌兵用火焰喷射器烧掉枯朽的大树,将可以藏身的地方烧个精光。湛江来心惊胆颤地捱到半夜的时候,他爬出树洞去捡那些火堆里烧热的石头,一块一块往怀里揣,借以石头上的热量缓解冻僵的身子,随后强忍着恶心咽下关键时刻才能食用的生羊腿,就这么艰难地向汉江潜行而去。

汉江以南可以横渡的流域,最狭窄的截面也有百米之宽,没有船根本过不去。他试着往南潜行,在一处一百多米宽的截面上,他看到江面中央有座未解冻的大型浮冰,计算前后涉水的距离不过二十米左右,就决定从这里越过去。

也许湛江来还不知道,就是这段二十米的距离成了他一生中最为凶险的经历。

当时在体力上,他已经无法与敌军周旋,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唯一可以生存的突破口就是此地。他下了横心后匍匐在冰面上,忍受着刺骨的严寒向中央浮冰层爬去。爬行这一百多米的时间就如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当他颤抖着滚下水后,透骨的冰寒令他一阵窒息,并在瞬间摧毁了他的意志。

在这个漆黑的寒夜,寂静且冷酷的汉江慢慢吞噬了他的意识,就在他将要挣扎到北岸的时候,他再也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他的归宿将是这个漆黑如墨的异国江底。

就在这个时候,在冥冥中他觉得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自己,在丧失意识之前,他看到两个头戴钢盔的南朝鲜士兵在奋力把他扯往岸边,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浑噩的梦境中,他依稀看到炮火硝烟中洁净的一片圣土,苏小垛在挥舞着洁白的被单,那短短的小兰头,那深黑的眸子,那甜美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你得回来……湛江来!你得回来!

在他苏醒的时候,眼前是残酷的现实,围在他身边的南朝鲜士兵抽着烟,他们说的话湛江来听不懂,也许是在惊叹于他的苏醒,也许是在商量怎么处理自己这个异国士兵。

当他的大脑越渐清晰的时候,心想还不如死在河里了,这他妈成俘虏了……

后来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才知道老天爷给了自己多大的面子,那个人就是觉得湛江来挺仗义的游击队队长朴泰康,也就是他在智慧蜂房驻扎的时候一起抢联军军需的朝鲜汉子。

老朴咯咯笑着给他盖好棉大衣,将烤熟的兔子肉递给他,然后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你!你呀!爷们!”

后来听老朴说,至从第四次战役结束后,他们一直在敌后活动,算上湛江来,已经营救了七十三位困在敌占区的中国老兵。这批游击队每营救一个中国士兵都会付出伤亡,两百多人的山地游击队员到现在只剩下六十多人,他们是不在第一线的一线英雄。

湛江来很感动,除了谢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朴就说用不着,他就指望湛江来回去后再杀回来,再搞点家伙比什么都强。他又说,跟湛江来打仗太他妈痛快了,他跟其他连队合作过,小家子气的怕这个怕那个,总怕犯纪律。这次把湛江来送回北岸,希望湛江来赶快拉人和他抢家伙,他就认准湛江来了,剩下的都是鸟蛋窝囊废。

四天后,他们转移到一个废弃的矿坑,俩人喝了点酒,老朴说他今年二十九,要和湛江来结为异国异姓兄弟,什么两国互相帮助、什么今日生明日死的不新鲜,汉子就冲一个痛快了。

湛江来觉得老朴这人挺对脾气,俩人就摔了酒碗拜了把子。

后来他和老朴的游击队在杨平以东潜入山林,然后在一个隐密的渡口再次翻越汉江。当时联军已经向北渗透,为了配合志愿军阻击部队,游击队从加平打到芝岩里,又从芝岩里西进史仓里,等打到铁原的时候,湛江来这才有机会返回后方。

当时三十八军已经撤到肃川休整了,老朴在临别的时候打了不少野兔,切成肉块穿在电话线上,然后又给他一壶烈酒,湛江来就这样只身一人游走于荒山野岭。就在昨天,逃亡了近半个月的他才来到了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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