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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山”字档案与九虎头


湛江来讲到这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老兵们听得目瞪口呆。

他这两个月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瘦得皮包骨头,每天每夜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转悠,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拉着鬼子同归于尽。湛江来说,要不是当初老宋在古井旁说的那些话,自己肯定熬不过来。

在东北打过游击的散兵都知道,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忍饥挨饿与透骨的严寒只是生理上的问题,最难熬的是自己一个人面对无边无际的雪海山林,绝望和孤独会让人生不如死,这也是湛江来想要找鬼子同归于尽的原因。

其实老宋太明白他了,湛江来能活下来的原因不是那几句话,而是对苏小垛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这头倔驴死活都不会承认与苏小垛的感情有关系。老宋也不会逼他,反正到了今天他算是心满意足了,当初在横村给这小子下的套完全是正确的,并且是高瞻远瞩的。

看着老宋眼睛里的坏笑,湛江来也跟着挤眉弄眼地,这老哥俩谁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宋呢,偏就不提苏小垛的事,就是要看看湛江来嘴硬到什么时候。老兵们都是直心眼的人,自然分不清个中缘由,扯火闪提到佛爷和本本党,他说要是两个人知道湛江来还活着肯定能返回来。湛江来就说由他们去吧,这也是好事,过一阵安稳下来,自己会给他们写信交代一个平安。

后来大家散去休息,老宋将红皮日记还给了湛江来,两人在一个偏洞里秘话,围绕的话题自然与蛮牛有关。老宋说当初接到调令后,第二天一早军部就来接人了,他们把铜炉抬到车里的时候,老宋还问过他们要去哪里。同车而来的是军部政治处的,对他的问话敷衍了几句就不了了之了。当时老宋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深究,杨源立临上车的时候紧握他的手,老宋看出来他要说什么,可是哽噎了半天都没蹦出一个字儿,等到蛮牛上车后,他只是默默地给老宋敬了一个军礼。

湛江来叹了一口气,他说:“在463高地的时候我是真懵了,看到中央军委的授权有点像做梦一样,我当时就想,这么一个大官怎么在我的连里藏着呢?后来在返回后方的时候,我一直琢磨这事和驴皮血书有关系。”

老宋点着头说:“俺去军部报道的时候打听过,铜炉直接送回国内休养了,蛮牛和杨源立由特调警戒部队转移到别处,具体的地方谁也不清楚。”

“特调?哪个特调警戒部队?”

老宋解释说,这个特调警戒部队有一个排,是从总司令部下派到三十八军的,原来负责军部警卫工作的都被安置到二线,警卫连的贺连长因为这事和特调警戒排闹的很不愉快。

“第四次战役打的太凶了,贺连长手下的两个排一个都没回来,现在一举一动还要被特调方面监视,任谁也受不了呀。”老宋又说,“不光是贺连长,在军部机关工作的都有意见,俺觉得早晚是个事。”

“这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也犯不着操心。”湛江来点着一根烟说,“现在湛连的番号被撤了,我不管是梁大牙还是姜副军长,我既然没死就得把事情讲清楚,当初在463高地是蛮牛下的命令,撤我的番号撤我的人得给我评评理!”

老宋苦笑道:“你就是个活土匪!谁黏上你都没好日子过!当初江师长好不容易把你甩到老朱手里,老朱嫌你太烫手又把你送到了梁大牙帐下,现在就算梁大牙不头疼,俺都替他愁得慌。”

湛江来确实是个让人头疼到极点的家伙,他脾气暴躁、为人敢作敢当,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在他面前总觉得理亏。为什么理亏谁都心知肚明,哪次玩命的军事行动不是他湛江来接下来的?哪一次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是他湛江来拿下来的?成百上千的弟兄都垫在里面了,第四次战役结束之后,都以为他牺牲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湛连的番号撤了?按他的心里话说——还真他妈好意思呢!

当老宋回到军部之后,梁大牙和姜副军长得知他没翘辫子,心情是忽悲忽喜,喜的是铁驴子的生还对军内意义实在是太重要了,悲的是如何安置这个火药桶。

一天后,老宋驱车来到矿洞,载着湛江来前往军部。

梁大牙在军部看到他的时候,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紧紧握住湛江来的手,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好样的!”

这三个字非比寻常,每个在场的人都知道梁大牙在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三十八军在汉江阻击战中以沉重的代价换回整个战场的平衡,那是无数战士用自己的血肉拼回来的,湛江来是在一线的亲历者,他是带领基层连队舍生忘死战斗在最前沿的英雄。

如今,这个英雄回来了,从失踪与阵亡的名单中挣扎着归来了,他本身所代表的意义就是中国军人百折不挠的精神象征,梁大牙所说的“好样的”正是这个意思。

湛江来对精神上的褒奖不在乎,他也没心情理会这个虚荣,这两天翻来覆去的都想明白了,如果部队需要他,他起码要搞明白一个中央军委授权的特派人员为什么在他的连队里,这个事不仅他要问清楚,也要代表463高地上战死的老兵问清楚。

“首长,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到现在也不是个党员,但是执行军事命令我没皱过眉头,我的弟兄在463高地拼光了,我留着这口气回来,就是想问问我的连队里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件,如果见不得光,为什么当初要把我们连队顶到最前面,几天几夜的坚守,我的弟兄们都要打秃了,关键时刻让我们下来,我得给我的兵一个交代!”

梁大牙和军部首长互相看了看,姜副军长就说:“湛连每一位指战员都是功不可没的烈士,当时总司令部下达了撤退命令,由于通讯问题,我们无法将命令下达到基层连队,我想汪同志对当时的情况做出指示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

刘政委挽着湛江来走过一旁,说道:“湛连的牺牲是巨大的,是我们军团最沉痛的付出,这些战士都是我们军团的家底子,你要讨个明白我们理解,不光是你,我们军部也存在疑问,但是我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一种胜利保障,我想你今后会理解的。”

湛江来知道军部会这样解释,其实在他心里早就有了一个答案,他只是印证这个答案的可靠性,那就是九虎头所涉及到的范围还在军部之上;蛮牛,也就是汪奥卿一直在阻止真相的蔓延,而特调警戒部队就是防止某种隐密扩散的一线保障力量。

他表面是一个粗暴的基层连队指挥官,而在内心深处依旧保留着情报工作者的敏锐和洞察力。这在三十八军关于湛江来的档案上是没有写明的,在军内也只有老宋知道湛江来做过特派员的经历。

从军部返回矿洞后,湛江来隐隐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慢慢左右自己的命运,他翻开红皮日记,将463高地脱险的经历写出来后,又对自己的猜测做了一个总结。从十年来对九虎纹身者的追寻历程,到智慧蜂房对血书暗喻的理解,从认可九虎头的人性轨迹到463高地汪奥卿的出现,这一系列让他发现,九虎头只是一个引子,是冰山一角,更多更大的秘密还在九虎头身后隐密着!

而这牵扯到太多的人与事,如中央军委、总司令部、军部甚至神秘的特调警戒部队,它们环环相扣,一直将真相隐藏在最深处,如果湛江来坚持要找到这个答案,那么就无法避免地面对军政问题,而这在当时,无非是对党的质疑。

后果是什么,他无从知晓,但是这个真相对他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十多年以来,他起起落落始终无法被人认可;人性的失落,牺牲的悲怆,这一切都必须让事情水落石出,并令其大白于天下。

他在军部表明的态度,其实就是一个探路石,军部首长不清楚,但汪奥卿一定明白,在铁幕之后隐藏的力量也一定会找他谈谈。

于是在湛江来走了一步险棋后,16日中午,联络办的同志通知老兵们集结,说下午有车来接他们,具体情况还不了解;磨盘问湛江来,是不是要把他们调走了呀?后者不置可否,就如石法义在智慧蜂房所说的那句话——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在下午14点的时候,从肃川方向开来两辆车,一辆吉普一辆汽车。

出乎湛江来的意料,车上没有老宋,随来的只有开车的两个司机,军部的首长一个都没有出现。

汽车司机下车后,径直走向列队的老兵面前,那龙行虎步的姿态显然是个练家子,这把式自然瞒不住身经百战的老兵。磨盘低声在湛江来耳边说:“这是从小就扎过马步的,瞧那姿势有二十来年的劲道了。”

湛江来就乐了,他轻声说:“你个大驴脸第一次夸别人呐,想较量较量?”

磨盘想说什么,见那司机走近了就没吱声,司机走到湛江来身前打了一个立正,然后递上调令说明了来意,但始终没有透露此行的目的地。大家也不好问什么,总之是调令盖了大红戳的,当兵的尽管服从命令就是了。

老兵们上了汽车,湛江来被单独一个人安排到吉普车上,他从反光镜中看到后勤人员将军用补给抬到汽车上,看那斤两足够十来个人吃七、八天的。等车辆开动的时候,湛江来发现他们没有向肃川军部的方位前行。

透过车窗,两侧都是茂密的松林,路上很平稳,不像很多车队经过后那样泥泞,湛江来盯着前排的吉普车司机乐了,他说:“我该叫你蛮牛还是汪奥卿呢?”

司机索性把短檐帽摘了下来,剃了浓重胡须的蛮牛脱胎换骨了,以前那种邋里邋遢的形象被一种莫名的气质所代替,湛江来怎么都无法将疯啃冻土豆的蛮牛与这个外貌沉稳的蛮牛联系到一起。

“只要你舒坦,叫我蛮牛、李大壮、汪奥卿都可以。”

湛江来听他改了江浙一带的口音不由得微微一震。他有过特派员的经历,这种根据不同场合不同地点变换口音的能力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也是特殊单位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

“哟,这回改说东北话了?想套近乎是不?”

汪奥卿咯咯乐道:“对你而言,果然这些把戏都派不上用场。”

“你很了解我,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对我的军内档案也了如指掌吧?”

汪奥卿盯着车窗之外,油然道:“湛江来,一九二五年生人,幼年时由党小组转移至关内,后流落关外荒村,参加东北抗联第十军,一九四二年任游击队队长,四四年任北青河子区队长,后任独立团团长,日本投降后划归东北野战军某纵队团长,黑山阻击战全团伤亡过半,下调营长,之后追击国民党某部遇阻,直到朝鲜战争爆发,调任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直属侦察连连长,德川之战大部伤亡殆尽,第三次战役率军直属突击连抢滩临津江,第四次战役作为后援部队死钉在463高地……这是你在军内档案所记录的,我也可以谈谈你在军内档案上没有的。”

湛江来哼笑一声,他说:“军内档案上都是老掉牙的,不如我们说说新鲜的,比如上海,比如湛予香。”说到这,湛江来的眼睛有些泛红,他在后视镜中紧紧盯着汪奥卿,  “十年了……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汪奥卿把着方向盘,忽然苍老了很多,他说道:“你等了十年要的是一个答案,而你知道为了这个答案我们等了多久……”

湛江来暴怒了!他吼道:“你们究竟是谁?老子的亲娘在天上等着!十年来我就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到底做的对不对?”

他又一拳打在靠背上,哽噎道:“你看了我的军内档案,其实谁看了都知道我是个王八蛋,一批一批老兵在我手里过去,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疼……多少次我都想给自己废了,可就是惦记这事!折磨的我天天像个精神病似的……我想我亲妈到底是不是个英雄,我翻来覆去的想都没有个答案,大小仗打下来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从团长捋到连长,现在连个班长都算不上,想入党都被人笑话!这么多年,弟兄们跟着我就像后妈养的,吃不上穿不上……谁待见我们了?不就是因为我湛江来的政治问题吗!要不你们就把我单个拉出来整!可别连累我的弟兄!秃子连……可都是亲娘养的!不是你们说丢就丢在阵地上的!”

“老湛!”

汪奥卿紧握着方向盘,他紧咬着牙说道:“当初我随师警卫连调到湛连,仔细研究了你的档案,我认为完成战役任务后就会调回师部,可是我没想到打得这么惨!后来回到全茅山,我一度质疑自己的能力,我甚至想放弃任务!可是每当看到你挣扎的时候,在无形之中都给了我一种勇气……老湛呐!你是好样的,就如463高地的时候对你说的,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谁是九虎头?我娘到底是不是个英雄?”

汪奥卿紧锁着眉头,沉声道:“你的母亲是位英雄,而我和你的母亲一样坚守着相同的信仰,我也可以告诉你谁是九虎头。”

“谁?”

“杨源立。”

一个石仔落入水中,荡漾开来的漪涟一波一波撞击在湛江来的胸口上……

“他说过他不是……”湛江来想起清川江那个寒夜,想起在山洞中的对弈,想起阳德医院时卧床畅谈,忽然觉得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汪奥卿加快了油门,说道:“杨源立是一个传奇人物,从建国以来,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国家机密中又另行列为甲等档案的。而我,授命于中央军委总情报部‘山’字档案行动组,我的一切行动立意于保护杨源立。由于你身份特殊,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希望你能上升一种态度去接受这个绝对的信任,因为这是国家对你的信任。”

湛江来的目光有些呆滞,林木在车窗外飞快的逝去,涌动的破风声让他感到一阵阵颤栗。

接下来,汪奥卿讲诉了关于杨源立的真实背景以及多年以来一直埋于深处的真相……

这一切要从南京大屠杀讲起。

1937年,国民党军队集结精锐部队布防于上海一线,由于防守面积分散,日本军队在海上登陆后从两面压缩正面战场;同年8月、上海沦陷。12月、南京沦陷。

驻扎在南京的国民党宪兵部队因飞机轰炸,仅有两百多人逃出驻地,当时在南京城内负责转移伤员的杨源立,在之后亲历了日军在南京的屠杀,也正是那个时候起,杨源立这个铁血军人对国民党政府失去了信心,在他逃出南京后,跪在七里河边遥望火光冲天的南京城失声痛哭。

那是他最后一次流泪。之后,他孤身一人在日军疯狂的剿杀中大难不死,在一个小县城被我党所救,当时这个党小组的负责人就是湛江来的生母湛予香,随后相处的一段日子里,杨源立有感于地下党对信仰的执着,对民族救亡事业又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

他感激湛予香的救命之恩,也感激她像家人一样对自己的照顾,但他毕竟是一个军人,就算认识到一种力量的存在,他也不会抛弃自己固有的信念。之后,他告别党小组回到了重庆。

两年后,汪精卫在日本策谋下成立伪国民政府,对于重庆方面来说,汪精卫的存在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在重庆负责国军训练的杨源立授命潜入南京,后辗转来到上海。当时国共合作正值蜜月期,杨源立一度接触过党小组,两党协商后,由杨源立作为上海方面的联络人,积极推进两党在上海的情报工作,他的代号就是“九虎头”;而在当时,由于环境的特殊,不论是国民党、汪伪政府还是我党,杨源立都有所涉及,他复杂的背景决定了他三重间谍的身份。

在一系列尔虞我诈的残忍斗争中,杨源立一度成为李士群的暗线,这个极佳的潜伏位置让国共两党欣喜不已,一旦杨源立控制了李士群,完全可以造就时事引诱汪精卫的出现。就在明争暗斗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军统杀手沈城池为了引诱汪精卫亲自审查一起政治案,贿赂李士群出卖上百个所谓的赤色革命党,这一举动完全背离了国共合作的精神。

在上海工作的我党地下情报人员接连失踪,全部成为沈城池手中的筹码交给了李士群,当时我党保卫局面对莫名的损失,将叛党的嫌疑锁定在了湛予香身上。

当时湛予香并没有怀疑自己的丈夫,这个隐藏多年、行为举止极其低调的军统一线杀手利用湛予香获得了很多宝贵情报,而杨源立是知道真相的,他知道军统为了刺杀汪精卫已经到了不折手段的地步,出卖共产党情报人员不仅换取了李士群的信任,还间接摧毁了我党在上海经营许久的情报网。

杨源立在这一时期是十分痛苦的,看着日本鬼子烧杀屠戮,而国人还在彼此残杀,尤其对军统的行为做法感到极度的厌恶。迫于立场,他无法联络我党在上海的情报人员,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中,湛予香为洗脱叛党的嫌疑,在之后的行动过程中被捕入狱,而沈城池也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在76号魔窟,沈城池为了活命出卖了杨源立。

当李士群得知身边的暗线竟然是个老宪兵,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巨大威胁让他寝食难安,就在他准备对杨源立下手的时候,湛予香在就义前写下的血书流于李士群手中,当李士群看过血书后涌起借刀杀人的念头,这也是湛予香与李士群对弈过程中的赌注。赌的就是李士群这个游离于各方的墙头草,一定会将血书私下流出,并多方辗转到保卫局在上海的行动小组。而当时负责党小组的新任特派员审查血书后,由于缺乏对上海形式的判断,非但没有领会血书中真正隐藏的含义,随后还命令除奸队展开了对杨源立的刺杀。

杨源立侥幸逃出上海后一时心灰意冷,他知道湛予香是为了自己而牺牲的,她的血书一定被我党误判了。当时当地,他想起湛予香的前尘往事一时悲愤难鸣,一个纤瘦的弱女子先后救了自己两次,难以抑制的痛苦让他在回到重庆后婉拒了一切谍报方面的调任。

一年后,杨源立跟随廖耀湘远征缅甸,离开了让他心碎的中国内陆。在缅印战场,这个原宪兵特战精锐发挥了自己最有价值的一面,在他左后肩所刺的九虎头成了他的标志,他辖下直属营在日军口中被称为“虎中之虎”,也是日本军队最不愿意接触的尖刀部队。

1945年日本投降后,紧接着内战爆发了,杨源立所在军团调往东北战场,他一直不敢面对的就是国人相互残杀,四八年辽沈战役,为保护有着知遇之恩的廖耀湘誓死突围,最后一同被解放军俘虏。

当时在中央保卫局眼里,杨源立不论是丰富的特战经验还是扎实的情报工作基础,在国内而言都是首屈一指的,而最让保卫局兴奋的是,杨源立很有可能握有一批散落在民间的宪兵名单,而这些名单的大部分都是潜留在解放区的敌特行动精锐。

按保卫局的话说,这些有着宪兵身份的敌特人员,每一个都相当于一枚重磅炸弹,他们行动的果敢和单兵能力是相当可怕的,一旦这批宪兵精锐得到命令,破坏程度的总和不亚于一枚广岛原子弹。

对当时饱受战争之苦的中国而言,现存的工业基础再遭到破坏无疑是雪上加霜。于是在建国后,新任中央军委总情报部部长李克农对杨源立的问题给予了重要批示,并在开国以后首批重要情报计划中独立列出一个甲级档案,并取名——山字档案。

这个山字档案取自一个符号“△”,当时李克农就对山字档案的1号负责人说:这是围棋中“虎”式活棋,其含义是在对局中化险为夷之意,既然是活棋就要活棋活用,我们不搞威逼利诱,我们要讲思想进步,一定要尊重杨源立的选择,我们不能再伤害到他了。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这个1号负责人恰恰就是在上海下令除奸队刺杀杨源立的中共特派员,他的名字叫孙殿达,这个沧桑中透着一股冷漠的老地下,就是将驴皮血书亲手交给湛江来的人。

令人唏嘘的是,在解放战争结束之后,原来参与湛予香一案的情报人员才认识到驴皮血书真正的含义,只是由于判断失误,成为了我党情报界难以启齿的一个硬伤。

山字档案上轨后,孙殿达前往东北与杨源立接触,当时杨源立由组织介绍,和一个山东姑娘成了家,但是婚姻并未改善什么,反而让他十分消沉,孙殿达可以感觉得到他那种对生的厌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更让他感到任务的艰难。

1950年末,朝鲜战争爆发,杨源立选择重返战场,出于上级的指示精神,孙殿达万般无奈地同意杨源立参加战斗,并划归三十八军一一三师师警卫连,任连长。

这一个决定让山字档案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源于朝鲜战场的艰苦程度已经超过了红军时期,与当今世界的绝对工业化国家对战,每个生命单位都是无法保障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孙殿达明白了杨源立的真实想法。在部队开赴朝鲜的前一个星期,杨源立划破了左后肩上的纹身,掌心大小的九虎头刺青又被烧红的饭缸烫去了皮肉,杨源立以一种决绝的心态重新走上自己所选择的舞台。这个小插曲让孙殿达近一步了解到:杨源立并非是个漠视生命的战争机器,而是自己经历的种种让他觉得有必要通过战争得到救赎,这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自杀行为,是一种放弃,是生无可恋。

在这个思想左右下,孙殿达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进杨源立的内心深处,也不可能得到宪兵名单,于是他向上级请示后,中央军委情报处抽调了十位身经百战的特勤战士,最后挑选了汪奥卿做为一线保卫人员调往一一三师,暗中负责对杨源立的一切安全保障工作。

也正是如此,当湛连老兵们在463高地面对死亡的时候,汪奥卿从幕后走到台前,出示了中央军委的授权指令……

“在调往横村之前,我曾经感到命运充满了巧合,因为我详细研究了你的档案后才发现,你竟然就是湛予香的儿子,而你必然在命运的安排下与杨源立相见……”汪奥卿转过一个山道后,续道,“这也是1号始料不及的,在横村之前,我们完全可以保障杨源立的安全,师级警卫连很少出现在正面战场,只是老朱一纸诉状决定了你和九虎头的相遇,也决定了你和我的相遇。”

湛江来默默地抽出一根烟,点着后说道:“因因果果,这就是命。”

汪奥卿看他吐出烟雾,抬起手向他勾了勾,湛江来递给他烟后,问道:“那么在军部里驻留的特调警戒排也是你们的人?”

“他们是从总司令部调来的,并不知道内情,这个事司令部不知道,连杨源立本人也不知道。”

湛江来又点着一根,抽着鼻涕喃喃道:“说实话,老杨走到今天挺不容易,我听说在全茅山的时候他说‘我怎么能是湛江来呢’?现在我明白了,他看过我的日记,知道我就是湛予香的儿子,他是心里有愧……”

汪奥卿点点头:“杨源立是个很复杂的人,这也是我们考虑让你加入的原因,也只有你能解开他心里的疙瘩,那份名单肯定在他手里,如果我们完不成任务,这些单兵能力极强的老宪兵早晚会对国家造成危害。我们当兵的,考虑的就是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为了这个,我也希望你能和他谈谈。”

他说完,湛江来感到冥冥中有某种力量,把他与九虎头这份孽缘又纠缠在了一起,不过这次的坦诚让他知道母亲已然得以正名,他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徒劳无功,至少走到今天有了值得告慰的答案。

之后,汪奥卿谈到此行目的地,根据军部的调令,保留老兵们三十八军的军籍,原湛连老兵由湛江来带领,作为特遣班调往六十军一八零师,具体任务是对第二批入朝的师团进行经验传授和地理地况的作战指导。

本来孙殿达的意思是要把杨源立接回国内,但是老杨得知湛江来还活着,这下是肯定不会回国了。当初在封锁区的时候,若不是他要开坦克带老兵回去,自然也不会让湛江来自己留下。

湛江来呢,此刻的头衔已经是师级作战参谋了,可是做为跨兵团的顾问人员,手里只有一个班的实际指挥权,他就有点莫名其妙。

妈的,这是升了还是降了?

他就拿汪奥卿涮锅子:“你说你一个中央军委授权的老特勤,咋就不能给我调个团?你给我一个团我肯定把老杨捂在手心里,这个老小子跳也跳不出我的五指山呀。”

汪奥卿乐了,他说:“先不说我有没有这个权利,就是给你一个团谁能放心?你和杨源立都是一个德性,打红眼了自己去扑枪子,这个事就不要争执了。”

之后他又听汪奥卿说,老宋已经在火车站等他们了,枪嘎子的眼睛已经不适合大兵团作战,老宋要把这小子调回后方。

湛江来点点头,心想老宋啊老宋,你可算干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

顺安东南四十多公里的火车站,说是火车站,其实就是捱着山林的荒草甸子,在铁路一侧立着一根生锈的四棱铁,标有朝鲜方位地标,只是谁都不知道叫什么。

山林里静悄悄的,新发的嫩树芽星星点点,有点写意的味道。在林子深处,一个整编工兵连在原地蹲着,背上的工兵铲没有磨损,一看就知道是新兵蛋子。

湛江来和汪奥卿一行老兵下车后,径直向林子深处走去,刘三处游手好闲的,一蹦一跳地像个二溜子,拍着工兵的短檐帽笑道:“这家伙,一个个像小鹌鹑似地,别紧张!啥事没有!”

磨盘一脚飞过去,把刘三处踢出去老远,一旁的枪嘎子就说:“别埋汰新兵,当心遭雷劈。”

刘三处捂着屁股火辣辣的,那些蹲在地上的工兵咯咯直乐,老兵油子被他们的笑容吸引,不由仔细地望着他们;这些二十上下的新兵还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也许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是怎样的残酷,只是他们太年轻了,一张张脸还没有褪去稚嫩。

磨盘蹲下身,给一个新兵整理领口,说:“娃,上战场别害怕,护着你身边的弟兄,他们也会护着你。”

老兵们回头驻足,磨盘罕有的柔情让他们感到有些诧异,书里乖就捅着扯火闪说:“这老小子是不是在汽车上颠傻了?要不就被女鬼附身了撒?”同志们不置可否,后来磨盘跟老兵们来到林子深处的茅草屋,脸上一直阴沉沉的。听湛江来说,当年在抗联的时候,丢在荒山野岭的都是这个岁数的新兵,缺乏战斗经验,一旦被打散了很少能活下来,磨盘的意思是新兵能做到的就是抱在一起,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在茅草屋,大家看到了老宋,意外的是杨源立也在这里,两人正翻着一箱箱的武器弹药。老宋对大家说,这些物资除了派发下来的武器装备,还有春季军装。

当时的春季军装就是棉冬装之外的三季统一着装,看去是草绿色的,染色质量并不好,洗两次就变成草黄色了。而与解放战争时期不同的是,军装在肩、肘、膝、臀加了小厚垫,提高了耐磨度。

这里要提一下军帽,当时统一的是扁平的短檐帽,杨源立这辈子就没戴过这玩意,就算是在前四次战役也是顶着钢盔过来的,他说戴钢盔不是怕死,军人有必要保证自己的有生战斗能力,后来听说要调到六十军,他对老宋提议,班里每人都戴一顶钢盔,是要是抢他管不着,但是必须得备齐了。

这个事挺难办,其实不是志愿军战士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国内的钢产量实在太尴尬了,当时只有在大战役情况下,才将有限的钢盔交给一线攻坚部队。老宋就劝杨源立,说你总这么特立独行地影响不好。结果杨源立把这事搞到江师长那里去了,老部下要十来个钢盔当送别礼没说的吧?江师长认栽了,心里就合计,妈的都调走了,还抄自己老部队的家底子,这事做的太没良心了。

总之,杨源立在此刻嬉皮笑脸地对大家说:“钢盔有什么不好的?饿了还能当锅煮汤喝呢。”

枪嘎子是对钢盔情有独钟的,他咧开嘴陪着乐呵,拿着钢盔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湛江来就给老宋使眼色,老宋就拉着枪嘎子出去了。

这工夫,杨源立把盖在武器装备上的帆布掀开,老兵们眼前一亮,盯着各色枪械就像看到了亲妈一样;上好枪油的M1半自动步枪,寒光闪闪的M1905宽柄刺刀,一挺M2HB重机枪,还有充足的手榴弹,其中包括定向曳光弹、磁性手雷、子母手雷和旋扣式爆破筒。

最让老兵们兴奋的是建国之后所制造的首批制式武器——50式冲锋枪。

当时当地,这一款制式冲锋枪是中国军人引以为傲的东西,书里乖是个知识分子,他知道这款武器标志着何种力量,他握在手里就不松手了。宝力道抹着大鼻涕傻笑道:“在军里的时候就听说过,就是没摸到,这回算是开眼啦!”

杨源立又拎着一个口袋放在弹药箱上,从里面抽出一把钩子形状的镰刀说:“在缅甸的时候我就用这家伙,挺顺手,学名叫开山镰,有的地方叫柴镰,前几天调走的时候,我和当地百姓换了几把,谁要觉得趁手就拿走。”

宝力道抽出一把上下打量,宽柄五寸余、刃长一尺、刃锋像个鹰嘴,砍劈起来非常顺手;他要了一把,磨盘和刘三处也各自顺了一把。湛江来与汪奥卿对望一眼,前者越加感到杨源立的独特。

也许杨源立在南京大屠杀之后,自身的道德标准已经完全改变了,在自我求存的基础上,湛予香的牺牲又成为了他一生的羁绊,这让他把战争成为自己宣泄情感的一种特殊手段。湛江来何尝不是如此,不断地牺牲让情感上的伤痛越积越浓,残忍的杀戮只是对自己的报复。

某种程度上,湛江来和杨源立有着相同的轨迹,这也是汪奥卿让他打开杨源立心结的原因。湛江来知道,解开杨源立的心结,同时也就解开了自己的心结。

当老兵们收拾停当后走出屋外,枪嘎子正蹲在地上抹眼泪,身旁的老宋看了一眼湛江来,他点了点头,后者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老宋这是说服枪嘎子了。

湛江来等他和老兵们告别后,拉着枪嘎子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捏着嘎子的肩头说:“调到后方也是战斗,多培养些神枪手,到时候我收你的徒弟。”

“连长……我是不是孬种?还是你嫌弃我了?我知道自己咋回事,自己的眼睛闹瞎了一只,你要说嫌弃我……我还能好受点……”

“傻孩子,老哥什么时候嫌弃你了,这仗不能再让你打下去了,你不仅年轻,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你就是宝贝疙瘩呀。回去让老宋张罗一下,和崔姑娘把事办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等着你下崽子了。”

枪嘎子抽噎着给湛江来跪了下来,他说:“哥啊!你保重!嘎子给你磕个头!”

湛江来摸了摸嘎子的头发,转身汇合老兵向林外走去,在他们和工兵连上了火车后,老宋和枪嘎子目送他们离去,火车翻滚的烟尘逐渐消逝,再也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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