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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重水复疑无路


街坊邻里间,最藏不住的便是“八卦”二字。很快,季十三和姜如意不和的事情就传遍了武陵城。

一来是因为二人吵架的时间恰在夜深人静时分,故而许多人听闻动静,就已经第一时间偷偷出来围观,还获取了一手消息;二来则是自那日后,季十三便再也没有管过脂粉铺的生意,终日只是流连于茶楼不肯回家,但开口却只要酒喝。葛老板不敢得罪这位让人头疼的主儿,连自家珍藏的陈酿都搬了出来,但背地里越想越肉疼,逢人便吐槽,由此加速了八卦的传播。

于是一时间,脂粉铺的客人倒多了起来。除了照常买东西的客人外,还有好多热心的大小嫂子毛遂自荐,张罗着要替二人说和,其中甚至还包括几个小有名气的媒婆。

街坊邻里盛情难却,姜如意也不拒绝,只淡笑道:“那就劳烦各位了。”

她面上虽一切如常,可明眼人却都看得出,她眼圈红红,且有些浮肿,显然夜里没少背着人偷偷难过。

大小嫂子们得了许可,立刻摩拳擦掌地杀到茶馆,没多久却都铩羽而归,并且纷纷感慨,这季十三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无论插科打诨还是装疯卖傻都是一把好手,简直毫无破绽可言。

说客们一波一波地过去,又一波一波地无功而返。几日后,此事才算是消停了几分。

姜如意对这一切仿若未知,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奇怪的东西,乍看像个尖顶的蒸锅,可壁上却又多出一根细细的管子。她让阿黄和小明在后院临时搭了个土灶,把“蒸锅”安置好后,便成日坐在土灶前捣鼓,有时候被柴火熏黑了脸也全不自知。

铺子的事情则尽数交给了阿黄和小明。初九关心她和季十三的情形,又恰好无事可做,便也主动请缨,留下来帮忙。

一日清晨,姜如意照旧坐在土灶前废寝忘食。小明路过,心知她这是想用干活儿来填补心中的空缺,心里着急,便忍不住凑过去道:“掌柜的,你成日里对着这蒸锅,是在做什么啊?”

“什么蒸锅,这叫甑!”姜如意浅浅瞪他一眼,道,“前几日货铺张阿嫂的儿子外出打货,我便托他替我带了一个回来,别看它长得像蒸锅,但里面构造可复杂着呢,是个稀罕玩意儿,不仅可以酿酒,还能用来制作花露!”

小明有心同她多说说话,便在一旁蹲下,却见地面上摆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自锅壁伸出的细管蜿蜒几番垂落而下,有透明的液体正自内缓缓滴出,落入瓶口处。

想来这便是姜如意方才说的花露了。

他不由好奇道:“酒我知道,但这花露又是做什么用的?”

姜如意闻言,便将那小瓷瓶拿起,递到小明面前,示意他闻闻。小明凑到瓶口处吸了吸,双眼立刻亮了几分,惊呼道:“好香!”说着,又眯起眼,似是在慢慢品味,“初闻是花香,但仔细品品,好像又有点像哪种水果,酸甜酸甜的!”

“猜的挺准啊,我也是无意中翻到本杂书,才知道原来世间不止香薰,还有花露这种东西。”姜如意说起自己擅长的行当,眼睛里又有了光,“花露和香薰一样,都是作香身之用,只不过花露是用鲜花、瓜果、药材以及各种香料通过蒸馏而得,一大蒸锅的材料,最后往往只能凝成一小瓶。正所谓浓缩的是精华,故而较之香薰,花露气味更浓厚,也更持久。平日蓄在小瓶中随身携带,要用时便撒些在脖颈和手腕处,也可使人遍体生香。”

常年浸淫在胭脂水粉中,连小明这样的大老爷们儿也拥有了鉴赏技能。他拿着小瓷瓶品了品那香味,随后又道:“香是香,但闻久了会觉得太甜。我感觉,年轻一些的小娘子们会比较喜欢。”

“若要香味清新一些,可改用香木和草药做材料,”姜如意道,“想要什么味道,都可以自行调整。”

“若是如此……我倒有个注意!”小明闻言眼睛一亮,“咱们日后不妨提前安排客人定制花露,让他们自己挑选材料,搭配出喜欢的味道,如此一来,也不必担心万一东西面试客人不喜欢的问题了!”

“这法子不错!而且量身定制,会让客人有种自己独一无二的尊贵感,这是寻常售卖如何也比不了的,”姜如意颇有些惊喜地看向他,但很快,她想到什么,声音渐渐放低放缓,“看来你也能独当一面了,万一哪天我不在了,这铺子交给你倒也让人放心。”

“近朱者赤嘛……”小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姜如意最后半句话,立刻呆了呆,“掌柜的,你……你什么意思?”

“想什么呢,”姜如意一拍他肩头,若无其事的笑道,“我是说,万一以后我去长安洛阳开分店了,这里的铺子可不得一个得力的人看着吗?阿黄和金莲的好事将近,之后多半会去猪肉铺帮忙,你日后可便是咱们的中流砥柱了,这蒸馏的技艺,抽空得跟我好好学学!”

小明明闻言显松了口气,听她夸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掌柜的,我知道我这人体力活儿还可以,脑子不算活络,所以……走一步算一步吧,嘿嘿!”说着,他飞快地看了姜如意一眼,“倒是掌柜的你,你和十三哥……”

“没了他,咱还开不了这脂粉铺了吗?”姜如意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道,“有这功夫,我还不如抓紧时间教你用这玩意儿呢,来来来,就从现在开始……”

小明向来嘴笨,说不过她,于是话题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扯了开去。

墙外枝叶繁密的大树上,一抹俏丽的身影,将二人间的对话进数收入耳中。

林语嫣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是夜,姜如意独自坐在屋内,摆弄着桌上的小瓷瓶。

这瓶花果香味的花露,便是她近日废寝忘食之下的劳动结晶。有了小明的建议,姜如意决定明日便将它放到试妆台上去,给客人面免费试用,并借此机会宣布开始接受香味定制。

忽然间,烛火一动,紧接着大门洞开,林语嫣一阵风似的出现在屋内。

“七日过去了,不知如意妹妹想得如何了?”

姜如意对她到来却似并不意外,只道:“我想好了,跟你回去。”

“哦,想得这么明白?”林语嫣冲她一偏头,道,“那便走吧?”

说着便已径自往门外走去。

姜如意凝视着她的背影,忽一咬牙,亮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狠狠朝她刺过去。

然而,林语嫣却如同背后生了一双眼般,头也未回,便扬手夹住了她的手腕。只轻飘飘地一夹,姜如意便吃痛地松开手,人也接连后退几步。

匕首掉落在地,桌上放着花露的瓷瓶也被她打翻,花露撒了姜如意满身,甜香气息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

“你、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姜如意瘫坐在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你可别忘了云衍山庄是做什么的,那夜你和季十三在房中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复述出来了,”林语嫣从容笑道,“不过你怎会如此天真?纵然我别无防备,凭我的佛功夫,对付你也是绰绰有余的。”

“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爹爹和景玉卿!”姜如意狠狠咬牙,双目因为愤怒而泛了红。下一刻,她忽然捡起地上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扑向林语嫣。

然而这一次,她还未碰到林语嫣,便已然被对方一掌劈在后颈处,瘫软在地。

“仇恨果然能轻易蒙蔽人的双眼,”林语嫣看着姜如意昏睡的面容,摇了摇头,轻笑道,“千错万错,你不该季十三决裂……如今,可再没有人能保得了你了。”

林语嫣抱着姜如意出了脂粉铺后门,翻身便上了早已备好的马匹。

很快,二人便在夜色中绝尘而去。

片刻后,伴随着稚嫩的“嗷呜”声,一只棕色的小奶狗从墙角冒出脑袋,东嗅嗅西闻闻。紧接着,另外两颗人脑袋也探了出来,正是初九和季十三。

初九仿佛还沉静在不可思议中,看一眼季十三,又看一眼姜如意离去的方向,感叹道:“不是吧,无名哥哥,你和嫂子玩儿这么大?我都被你们给骗过去了!”

“我和如意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怎么可能吵架?”季十三看着远方浓重的夜色,淡笑道,“这丫头的演技还不错,竟然半点破绽也没漏。”

一切还要追溯到数日前,那时候,姜如意刚从接连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决定主动出击,而城中因她而起的意外,也还在不断地发生。

办法是她首先提出的。以身为饵,深入虎穴,唯有如此,才能找出对方的藏身之所,一网打尽。

为了自己,为了父亲,为了景玉卿,为了城中百姓,也为了这世上的其他人……

极乐五石散流传于世,本就是个意外。它虽无过,却轻易为人们心中的懦弱与畏缩提供了逃避的温柔乡,丢盔弃甲,恣意沉沦,不知今夕何夕。

长此以往,人心的欲望会被无限放大,而面对险阻的勇气却会渐至于无。

而若是落入被大奸大恶之手,成为控制人心的武器,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对此,季十三起初也极力反对,可最终却也无奈妥协。在从姜如意眼中读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后,他便知道,这一次,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了。

而他能做的,唯有尽自己所能保她平安,护她周全。

于是经过谋划,二人制定了这一系列计划,为了让戏尽可能逼真,他们连第三个人也未曾透露。

果然,在“假分手”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后,林语嫣便逐渐明目张胆地徘徊在脂粉铺附近了。她自以为对姜如意的举动了如指掌,却自己早已入了他们设下的局。

正此时,小奶狗嗅到什么,突然激动地“汪汪”叫起来。

季十三蹲下来摸摸小狗的头,道:“虽然年纪小,慢半拍,但总算是闻出来了,不愧是我的好二傻,赶紧帮我找找媳妇在哪儿。”

虽说一切都是他们的计划,可姜如意此刻毕竟是旁人手中的鱼肉,他怎可能真正放得下心?

名为二傻的小奶狗似是得了鼓励,忙迈动着小短腿朝前跑去。跑两步还低头在地面上嗅一嗅,十分敬业的模样。

初九表示怀疑,“十三哥,这小不点能行吗?我咋看它连走路都有些打晃呢?”

“二傻可是在茶馆经过我缜密特训的秘密武器,那花露的味道,它就算睡着了,闻着也能瞬间跳起来,撒丫子追过去。”

毕竟他特训时,都是把花露和肉丸子一起给它吃,导致二傻看到肉丸子就想起花露,看到花露就想起肉丸子。此法虽有些费肉丸子,但效果却是不错。

二人正要跟上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又是武陵城的街坊们,只不过和上次吊唁时不同,这一次,他们人人手中都拿着刀枪滚棒,神情激愤而紧张。

季十三还没来得及说话,为首的鞋履铺田大爷便说话了,“如意那个丫头是不是出事了?方才咱们都听到她房间里传来不小的动静!”

包子铺张大哥也接口,“我刚看见有人马上挂着个姑娘出城了,姑娘看衣裳好像就是姜掌柜!”

季十三未料这里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便冲初九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行跟上二傻。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街坊,道:“二位说的不假,如意确实被人掳了去,我已让好友前去追踪她的去向,正在想法子救她……”

“差人不?算我一个!”

“我也是!”

“还有我!”

……

季十三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一时间没有言语。而田大爷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大笑起来,“你是怕我们帮不上忙,还连累了自己吗?小伙子,可别太小瞧咱们武陵城了,这里可是卧虎藏龙着呢!”

说着从地上随手捡起一个石子,朝路旁的大树上一扔。只见眨眼功夫,石子便深深地嵌进树干之中,几不可见。

其余众人纷纷叫好,细看那架势,却也个个都是练家子。

季十三一惊,正拱手欲拜田大爷,却被他摆手止住,“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功夫,只是还有几个帮手罢了。赶紧到,带大伙儿一起去救人吧!”

季十三微微动容,“你们竟不问,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吗?”

“哪里需要什么缘由?”田大爷大笑起来,“你和如意来这儿也有大半年了,街坊邻里谁不喜欢你俩?现在你们遇到麻烦,做街坊的怎可轻言袖手?咱们都信得过你俩,就是最好的缘由!”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季十三看着他们,心潮一阵阵激荡。死寂了十年的江湖热血,在这一刻似又涌上心头。

久违的快意恩仇,久违的侠肝义胆,原来就在身边。

平心而论,虽然知道对方乃是云衍山庄,可敌暗我明,他们人数多少,身手如何,还尚不知晓。自己以一敌多是否可行,季十三心中原也不甚有底,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田大爷他们既能相助,自己再好不过。

“既如此……便有劳各位了!”想到此,他冲众人一拱手,深深地行了个大礼,“事态紧急,不容耽搁,待到事情结束后,定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姜如意头朝下挂在马背上,身形随着驰骋不住地颠簸着。她偷偷地睁开眼,看向自己垂在脑袋一侧的手。袖口处露出白色小瓷瓶的一角,白色透明的液体正顺着瓷瓶上一个小孔缓缓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眼见留下的线索没断,姜如意这才放了心,不由得狡黠一笑。

为了遮掩住路上偷偷撒花露的香味,她昨夜故意把桌上的打翻,却没想到这香味比她以为的还要持久,又甜又腻,熏得她头晕脑胀。

这“卧底”可真是一点也不好当。

姜如意头晕脑胀地想,希望二傻这个这只小傻狗能给点力,赶紧循着这香味找到她,要不然以后再不给它肉丸子吃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下的马一停,林语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知道你醒了,下来吧。”

“这是哪儿啊?”姜如意瘪瘪嘴,只得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在马背上挂了一夜,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及至看到眼前的景象,却发现二人此刻正处在一片梅林之中。秋冬时节,梅花开的正盛,朵朵坠在枝头,傲霜立雪。

姜如意心情立刻有些沉重,她不认为在这片梅林之中,那小傻狗还有本事辨认出花露的香味来。

林语嫣把马系在梅树上,扭头见姜如意在原地傻愣着,便撕了一段衣摆递给她,道:“把眼睛蒙上,要进去了。”

显然,这片梅林乃是进入云衍山庄的障眼法。

而此时此刻,姜如意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过了这片梅林,自己便当真要和季十三失联了,所以打死也不能再往里走了!

只能用拖延大法了……

于是,刚走进梅林,她便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我改变主意了!极乐五石散的秘密,我、我决定告诉你了!”

“哦?”林语嫣扬了扬眉,“昨晚还要跟我拼命,现在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昨夜一时冲动,此刻想了想,还是怕死……”姜如意咬咬下唇,低声道,“我知道,落到你们手里,绝没有好日子过。我若交代,你们随时便能杀了我,若不交代,你们对我严刑逼供,也受不住。”

“还算识时务,”林语嫣道,“只是……你父亲和景玉卿的仇,便不报了?”

姜如意闻言低下头,牙关紧咬,眼眶微红,似是内心正在天人交战。此时此刻,她只想拖时间而已,若是态度转变的太快,反而容易惹人怀疑。

“罢了,贪生怕死也没什么错,”林语嫣盯着她看了片刻,道,“罢了,就凭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你既然已改变主意,便在这里交代了吧。”

“就在……这里?”姜如意始料未及。

“早写早自由,”林语嫣回身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了炭笔和纸,递给她道,“只不过,为了防止你耍花样,这配方需得待我们验过,才能放你离开。”

姜如意犹犹豫豫地接过纸笔,点点头,旋即找了一块儿高点的石头,将纸铺好。她一边故作思考状,一边拿余光朝远处偷窥……季十三这个混蛋怎么还不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见她不动,林语嫣催促道。

“没有了,没有了!”

姜如意只得拿起炭笔,装模作样地蹲下身来。林语嫣眯眼看了半晌,却见她双眉紧锁,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便道:“又怎么了?”

姜如意苦笑一下,“那个,有字不会写……”

林语嫣扶额,“……什么字?”

“芫荽。”

“什么?”

“芫——荽——”

林语嫣不知这便是“香菜”的学名,更不知道这玩意儿跟极乐五石散八竿子也打不着,只得道:“那先空着,写第二味。”

姜如意点点头,但拿起炭笔的手又顿住了。

“又怎么了?”林语嫣问。

“第二味药……也不会写,”姜如意可怜巴巴地道,“我只知道念……萆——薢——”

林语嫣:“……”

她语气中透出不耐,“先把你会写的写了!”

姜如意抓抓脑袋,只好慢悠悠地在纸上写道:“人参、黄芪、当归、白芍、天冬、鹿角霜……”

林语嫣在一旁看着,渐渐觉出不对,“怎么都是些滋补的草药,还如此常见?”

“才不常见呢,”姜如意用余光朝远处瞥了一眼,忽然冲她粲然一笑,道,“再加上鳖甲、牡蛎、和去毛无爪的乌鸡,就能制成乌鸡白凤丸了!”

“你?!”林语嫣豁然变色,而与此同时,姜如意却如滑鱼一般,飞快地从她身旁溜走。

因为隔着影影绰绰的梅枝,她已隐约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远远而来。话音落下的同时,对方恰轻盈落地,衣袂翻飞间正含笑看着他。在他身后,似另有许多身影,正聚拢过来。

而季十三的笑容仿佛在说,你看,我说会循着线索找到你,就一定会吧?

于是,之前残存于心底的担忧和不安也立刻消散殆尽。

“季十三,你怎么这么慢?!”她话语别扭,但人却已飞鸟投林般朝着对方飞奔过去。

那里,才是这世上最让人安心的所在。

然而变故却在瞬息间发生了。

就在姜如意即将投入季十三的怀抱中时,身后却忽然涌出一股力道,漩涡般将她向后卷。只在眨眼功夫,她已生生地被拽回原处,落入林语嫣手中。

“原来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好好配合我!好好好,看来你,还有你们,都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林语嫣单手卡住她的后颈,面容因为愤怒而笑意全无,甚至还显出了几分陌生的狰狞和扭曲。

她只需要轻轻一用力,便能彻底斩断姜如意的呼吸。

季十三自然不会坐视,当即腾身而起,朝她攻来。谁料林语嫣只是冷哼一声,另一手五指并拢,凌空朝他拍出一掌。

那力道看似轻微,可季十三却感到一股极强的内力排山倒海般朝他袭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半点也不能控制自己,只能任由身形如飘萍一般,随着那力道朝后飞去,接连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初九忍不住惊呼,“天、天穹神功?!”

田大爷等人立刻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旋即便要冲上去与林语嫣缠斗,但对方却并无恋战之意,只带着姜如意返身冲入梅林间。众人还欲再追,却见她身后地面一阵震动,竟忽地朝旁边移开几寸,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来。

林语嫣一个闪身,便和姜如意一道消失在洞口。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在场众人甚至无一人看清,她究竟是以怎样的手法打开的洞门。

所有人一时间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云衍山庄的所在,竟是一个掩藏在梅林之下的地宫?难怪得以在江湖中悄无声息地隐匿多年,半点音信也无。

张大哥蹲下身,拔剑朝着已然合上的洞口刺了好几下。然而星火四溅间,那块地面不仅坚硬如铁,还严丝合缝,让人根本寻不到破绽。

“别忙活了,”最终还是田大爷出言止住了他,他伸手在那块地面上摩挲了一阵,蹙眉道,“若老朽没猜错,这洞门乃是用千年玄铁所制……若真是如此,纵是这世上任何刀剑,都无法破开。”

众人闻言,当即便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齐齐回头,看向在初九搀扶下急急走至近前的季十三。

季十三半跪下身,盯着那刀枪不入的洞门看了许久,忽然一拳砸了上去。力道之大,连地面都似在微微颤动,他的手背也立刻渗出了血。

见他虽一言不发,可双眼泛红,眉梢眼角都是隐忍之色,初九也蹲下身,道:“十三哥,你别急!这石门定有机关,我们再想想办法!嫂子那么聪明,一定不会被他们轻易拿捏的!”

二傻也匆匆跑过来,摇着尾巴蹭他的腿。

季十三徐徐握紧拳,闭上眼,似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半晌后,他复又睁开眼,轻轻“嗯”了一声,哑声道:“你说,林语嫣方才使的……是《天穹神功》?”

经他这么一提醒,初九忙点头道:“这路数实在太邪门了!内功外化,这么多年来我听说过的只有《天穹神功》。”

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寻常内功纵是修为再深厚,也断没有能凌空如题线木偶般操控旁人来去的道理。更何况,云衍山庄从来便不是一个武功能拿得出手的门派。

而江湖中有一阵却流传出一套《天穹神功》,这是一套重内功轻招式到极致的功法。据说哪怕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也能在短时间让内力突飞猛进,并借由这套功法实现内功外化,仅凭内功便可轻松制敌。

只是,随着越来越多修炼《天穹神功》的暴毙而亡,人们逐渐发现,这条练功捷径背后的代价竟是过度的自我内耗。修炼之人会遭到反噬,体质逐渐发生诡异的变化,虽然具体情形因人而异,但最终的走向却是殊途同归。

时日久了,修炼《天穹神功》的人越来越少,而这套功法也被列入邪功之列。

对于此事,曾在江湖中活跃一时的季十三自然也有所耳闻。也正因如此,听完初九的猜测,他再一次沉默下来。

因为这样不遵循常理的邪功,是没有破解之法的。

“如意,等我,”良久,季十三才站起身来,即便知道姜如意听不到,也依旧对着看不见的地宫轻声道,“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而就在同一时刻,地宫内的姜如意小鸡般被林语嫣提在手里,穿过长长的走道,最后扔在尽头的一间屋内。

房间里空荡而黑暗,陈设也极为简单,只有墙上几盏孤零零的烛火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姜如意揉揉屁股,正欲爬起来,脖颈却忽然被一直修长的手用力掐住,紧接着,林语嫣愤怒的面孔映入眼帘。

“丫头,胆子不小啊,竟然设局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一切,言语间,卡在她喉头的手渐渐收紧,“现在我便让你试试,看我有多少种方式能让你生不如死!”

较之方才,她眼底猩红更甚,竟似有几分癫狂之意。

姜如意冷笑道:“只需你做局害人,便不许……不许我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然而话音艰难地落下,她已然再无法多说一个字。

气息一点点在对方的掌中断绝,连带着视线也模糊起来。姜如意本能地开始挣扎,可力道如何也掰不开脖颈处的手。恍惚间,只得怔怔地盯着前方的墙壁,眼看着壁上摇曳的烛火渐渐扩大,最终变成一大片交叠的明亮重影。

片刻后,她终于力竭,无力地垂下手,放弃了最后的挣扎。肉体濒死,思绪反而变得发散而活络,她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这便是将死之兆吗?

可她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她的仇还没有报,她挣的钱还没有花完,她做的生发膏还没有卖光,她要嫁的人还没娶她……来到武陵城,遇见季十三后,她曲折跌宕的前半生好容易画上了句点,平静而美好的生活即将在眼前拉开序幕,她怎么舍得就这么生生死掉呢?

她不甘心……

而下一刻,一声仓皇的呼喝却远远传来,“住手!”

与此同时,一道素白的身影已然匆匆步入,一把擒住林语嫣的手腕。然而林语嫣却没有松手,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对峙着。

直到白衣男子低低地咳嗽起来,似有些支持不住地弓起身子,林语嫣眼底怒色这才骤然散去。

卡在姜如意喉头的手一松,她低声道:“庄主,您身子还未好全,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出现在这里,便任凭你杀了她吗?”男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语出后,似有意识到什么,努力平复了一下气息,沉声道,“她死了,我们要的东西便再也拿不到了。”

林语嫣闻言只哼笑一声,眼底似有几分不以为然的轻嗤。

“是我一时气愤,失态了。”她话虽如此,声音却极冷,“此地寒凉,请少主尽快回去吧,疗伤了时候到了。”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似是侧身看了姜如意一眼,才举步缓缓朝门外走去。

姜如意神志恍惚地瘫倒在地,如溺水求生般大口地喘息着。然而白衣男子的声音却利刃一般,穿透的她迷蒙的神智,直指记忆的最深处。

是梦里那如琴音般和煦的悦耳男声,只听一次,便足教人再难忘记。

然而此时此刻,姜如意却无心顾及于此,因为另一种奇妙的预感,已然更为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神。

为何这个素淡的身影,刹那间,竟让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姜如意努力支起身子,如溺水之人寻求海上浮木般朝他看去。然而视线中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任凭她如何用尽全力,也始终无法看清。

头脑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

姜如意忽然慌了神,近乎本能地便叫出了声,“景玉卿?!”

语声一出,前面的二人齐齐顿住了脚步。不同的是,林语嫣豁然回头朝她看过来,而白衣男子却只是面向前方,半晌后缓缓道:“我是云衍山庄庄主,凌誉。”

声音低哑,比起对她说,更像是在告诫自己。话音落下,人已举步匆匆而去。

林语嫣来到凌誉房中时,他已径自入了里间。轻纱帐幔后,隐隐有水汽腾起,满室皆是浓郁的药香。

她脚步微顿,而里内很快响起轻唤,“进来吧,我准备好了。”

林语嫣徐徐步入,只见凌誉已然静坐于巨大的木桶中,苍白的面容在药汤的蒸腾下微微有些泛红。

他闭着眼,眉眼沉静。

林语嫣不再多言,只动作娴熟地在他身后盘腿而坐。抬手运了运气,旋即双掌贴向他的后背。这样的药浴和疗伤,二人每隔三日便需共同完成一次,但好在比起最初,凌誉的情形已有了明显的好转。

看着他的背影,林语嫣眼底浮现出不易觉察的喜色,然而下一刻,胸中却忽然一痛,整个人的气息便骤然乱了几分。

凌誉自然觉察,很快道:“怎么了?”

林语嫣伸手拉开衣袖,只见枯枝般狰狞可怖的血色红痕,自左臂深处蜿蜒而出,正一点点爬向自己手腕。三日前,那红痕分明才到肘部而已。

她微微变色,却很快敛起衣袖,平静道:“方才气息有些运转不畅,继续吧。”

凌誉却抬手示意暂停,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道:“你近来,一切可还好?”

林语嫣努力让声音显得毫无破绽,“庄主何来此问?”

“有时候,感觉你……有些不像过去的你,”凌誉的声音很轻,“比如方才,冲动之下杀掉不该杀的人,这不是你会犯的错。”

林语嫣闻言,眸心一跳,眼波立刻镀上了一层寒意。她轻轻一笑,道:“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

凌誉身子一僵,终是沉默。

“继续吧。”林语嫣未再多言,只淡淡道。凌誉自幼体弱,此番回来后整个人便如同垮掉般大病了一场,险些去了大半条命。纵然现在已经渐渐转好,但身体底子与精气神却也总大不如前。

看着凌誉瘦到骨骼分明的背脊,她暗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了替他疗伤。

见她如此,凌誉亦没有再拒绝,一时间无人说话,空气中只有药气静静地氤氲开来。

半个时辰后,林语嫣从凌誉房中出来。方一掩上门,脚下便骤然一个踉跄。

一名弟子见了,忙上前道:“护法,您没事吧?”

“没事,刚替庄主疗过伤,有些乏力而已,”林语嫣忙站直了身子,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顿了顿,又道,“我出去一趟,你带几个人守住那丫头,尤其……不要让他和庄主相见。但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了她。”

吩咐完一切,林语嫣便径自走到地宫门口,扭动机关,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外面正是午夜时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整片梅林笼罩在黑暗中,透出几分隐秘与诡谲来。

林语嫣的身形穿梭在嶙峋的梅枝间,很快便出现在十里外一处荒芜人烟的空地上。寻了个稍稍平整的地方,她迫不及待地盘腿坐下,伸手飞快封住左臂处几处大血,随后聚精会神,凝气于此。

很快,便有点点黑血自左手指尖渗出,而左臂上狰狞可怖的痕迹也似乎随之淡去了几分。可林语嫣的额上却已然布满汗珠,整个人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哪怕并不知道这些积聚在体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将它们逼出却是一件极致痛苦的事情。扒皮抽骨,也不过如此。终于,林语嫣发出一声低吼,随即脱力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夜色无边,万籁俱寂,她急促地喘息着,脸上却渐渐有了笑容。

诚如凌誉所言,近来她也感觉到,自己变得和过去有些不同了。不仅仅是左臂上蜿蜒狰狞的红痕,以及偶尔的内息阻塞,在极端的情形下,她甚至开始有些控制不了自己。

将手放在姜如意喉头的时候,她原本是没想杀她的。可愤怒渐渐燃烧成了熊熊烈火,将她的理智全部吞噬,于是手中的力道,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重,再加重……

这些林语嫣都能感觉到,她也知道,这是《天穹神功》开始反噬了。为了不让山庄之中人心动摇,每一次,她都会如此刻这般寻一处无人的所在,悄然而孤独地舔舐伤口。

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如其余修炼这套功法的人一样,在某一个清晨或黑夜突然沉睡,然后便再也醒不过来,也许连一声告别也不会来得及和最珍重的人说……

可她内心却是欢喜的,也从未有过哪怕一次后悔当初的决定。

这是一个连凌誉也不曾知晓的秘密。

三年前,老庄主凌啸渊曾将身为养女的她,单独唤至屋内。

那时的他神智已颇有几分癫狂,时哭时笑,时喜时悲,会毫无征兆地责打任何他看到的人,也会在下一刻拉着对方感慨万千地追忆云衍山庄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刻,说到动情处,甚至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盛极时候的云衍山庄曾掌握着江湖中最大的情报网,便连少林武当也得礼让三分,可最终却因门规太过铁血严苛,导致子弟接连叛逃,并将最机密的情报尽数公之于众。

于是大厦倾颓,也不过短短数年的事情。如同大梦醒来,空余一枕黄粱。

而从云端跌入深谷的凌霄渊却死守在梦中,迟迟不愿醒来。在一次又一次尝试光复门派失败后,他在众人的耳闻目睹下,一点点变得暴虐,暴躁,喜怒无常,最终……走向癫狂。

而那天的凌霄渊,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冷静。

“嫣儿,你可听说过《天穹神功》?”他看着她,目光堪称慈爱,“义父将这套神功传给你,你可愿意?”

林语嫣微微蹙眉,却对于这套功法所带来的后患,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看穿了她的心思,凌霄渊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世事便是如此,想要变强,就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这些年,云衍山庄日渐没落,江湖中人尽可欺,你可曾想过,老夫是靠着什么,才勉力维持住目前的情形?”

林语嫣怔住。是了,无数次地,当其余门派恃强凌弱,上门挑衅的时候,都是凌霄渊出面将他们驱走。而现在想来,云衍山庄从来就不是一个以武艺高强著称的门派,若没有《天穹神功》,又能拿什么和他们硬碰硬?

凌霄渊是为了守护住整个山庄,才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正微微动容之际,凌霄渊又说了一句话,正是因为那句话,让她在瞬息间便做出了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他道:“誉儿生而体质差,不能习武,而我也终有百年的一天。到那时,谁来守他护他,助他重振山庄?”

事实证明,凌霄渊对一切已早有所感。这番谈话过后的第三天,也是他将《天穹神功》尽数渡给林语嫣的第三天,他便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长辞于世。

看着凌誉孑然立在父亲床头的清瘦背影,从那一刻时起,林语嫣便决定了——八岁那年起至今,她已默默伴了他十余年,即便他眼中从未有过自己。而从今往后,她要做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守他护他,助他完成平生夙愿,直至生命的终结。

林语嫣仰卧在荒野中,痛苦却面带笑意地看着天上的点点繁星。肉体的痛苦和往日的回忆分别占据了她的身心,以至于向来敏锐的她,并未发觉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初九身形隐没在浓密的枝叶中,已无声地将一切收入眼底……

凌誉和林语嫣离去很久后,姜如意还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凌乱的气息已然平复下来,窒息所带来的晕眩也渐渐消散,可心头的惊涛却因方才的仓皇一瞥而翻涌着,无法平息。

凌誉那模糊而清瘦的身影,如梦魇般萦绕在眼前。迷迷糊糊地,姜如意想到了许多事情。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景玉卿时,他因中暑,虚弱已极地倒在自己身上;想到再见时候,他遭人鞭打,狼狈又脆弱地倒在自己的铺子前;想到应林语嫣之请,季十三软磨硬泡地将他连人带摊就这样拐进铺子;想到他和大家朝夕相处时,平淡却又充满乐趣的每一个日夜;想到意外降临时时,他奋不顾身地为自己挡住横梁;想到危险遍布的小树林里,他独自离去,引开杀手,却又永久长眠于连天的大火中……

还有……

还有他给自己画的那些“丑画”,他陪自己谈心的模样,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他在电闪雷鸣的雨夜同自己讲幼年的故事……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握成拳的手狠狠地颤抖着,片刻后,姜如意吃力地站起身,径自朝门外走去。

外面守着两个弟子,见状立刻伸手将她拦住。

姜如意道:“我要见你们庄主。”

二人不答,而拦在她身前的手臂却分毫也不动。

姜如意目光划过他们耳后的云纹刺青,见这二人俱是冷面做派,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心道果然是云衍山庄培养出的弟子,不好对付。

曲折回环的办法恐怕没用了,只能用最狠的那个……

于是,姜如意忽然头一低,忽管不顾地就往外冲。弟子当即追上,可方一擒住她,她却如发了疯似的大叫起来。

“我说,我说,别打我,别打我!”她边惊呼,边把走廊上触手可及的器物全都推倒杂碎。

一时间,碎裂之声不绝于耳。弟子们短暂地失神一刻后,对视一眼,立刻冲上去将她按到墙角坐下。他们谨记着林语嫣的吩咐,因而动手时顾忌甚多,不敢伤她分毫。

姜如意果然不动了,但口中却不闲着,哭得声嘶力竭,生无可恋。

两个弟子显然没有见过这种路数,一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撕块衣摆塞住姜如意的嘴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放开她。”

二人回头,见到来人后,立刻拱手而拜,“庄主。”

凌誉低声道:“她的事我来处理,你们退下吧。”

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当即告辞而去。

凌誉轻叹一口气,这才看向缩在墙角的女子。

不知何时,姜如意也不再嚎啕。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看着颇有些狼狈,可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这笑,利刃般朝凌誉刺过来,如同这世间最残酷的酷刑,让他无所遁形。可她偏生用最直接,最大胆,最无所顾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的手……好了?”目光在他的右臂处流连一瞬,她轻笑出声,“还是说,当初根本不曾真正伤过?”

凌誉身形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里就这么大,你不会任由他们对我严刑逼供的,”姜如意仿若未见,继续自顾自地道,“毕竟,我若有个闪失,你们之前苦心谋划的一切,可就统统打水漂了。”

凌誉下意识开口辩解,却又觉得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徒劳,便终究只是沉默下来,无声苦笑。

“实则你出现之前,我还怀着一丝希望,觉得是一定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姜如意定定地看着他,自嘲一笑,“但无论如何,至少……自今日起,我不必再活在愧疚之中,总觉得你是受我牵累而死。”

事到如今,一切已经再明白不过地展现在她眼前。她甚至不需开口去问,便已然知道了全部的答案。

口不能言是假,中暑晕倒是假,当街挨打是假,日常点滴是假,舍命救她是假。

便连死,也是假……

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一个为了唤起她记忆的局。她曾以为,是林语嫣利用了单纯且良善的景玉卿,却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最人畜无害的人,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他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算计着她的一切。

以最脆弱的姿态博取她的同情,入驻脂粉铺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他慢慢接近她,和她谈心,向她诉说最隐秘的心事,甚至豁出性命救她……就这样,他步步为营,运筹帷幄,终于在她的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成为她格外珍重且满怀愧疚的挚友。

只有当这样的他以同样的方式死在大火中时,才最有可能唤醒桑宁心底最深的记忆。而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借机脱身,用回自己真正的身份。

这个是一个持续了十年的计划,从桑宁失忆被送入慈幼堂的那一刻,便开始成型。

“别说了。”凌誉隐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握成拳,低声道。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举一动,你一直都清楚?包括我在慈幼堂的生活,以及之后走南闯北的一切?”姜如意并不理会,只仰头看向他,神情平静得甚至带了几分寒意。

凌誉垂下眼,只是沉默。事到如今,他已然无法再对她说出任何谎话。

“是了,即便已然没落,但云衍山庄若想了解一个人的动向,却也不难。”姜如意却已然替他做了回答。她轻轻笑出了声,可眼底却笑意全无。

半晌后,她扶着墙壁徐徐站起身,重新看向凌誉。

“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不论如何,多谢庄主今日替我解惑,”她顿了顿,语气陡然生分起来,“被我视作挚友的从来只有景玉卿,在我心里,他已永远死在那场大火中,还请庄主替我留个美好的念想吧。”

凌誉不是景玉卿,永远都不可能再是。从今往后,你我只当陌路,两不相欠。

这便是她这番话的潜台词。

凌誉身形一颤,明明早便料到会有这样一日的到来,为何还会这般心痛难抑?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什么也说不出口。

每一步计划,都是他做出的决定,每一个结果,都源于他种下的因。

他辩无可辩。

姜如意不再说话,只径自从他擦身,往囚禁自己的屋子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回过头来,道:“其实,景玉卿当年也还是对我说过真话的,对不对?”

凌誉一怔,抬眼看她。

姜如意道:“关于他的父亲和母亲,关于他的童年,都是真的对不对?”

凌誉轻声道:“你……如何确信?”

“就当是我一厢情愿地想要相信吧。”姜如意眼中浮现出点点亮色,神情刹那间竟显出几分率真,“所以,我才格外同情他。他应该有权选择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作为父亲的傀儡,为了完成他的心愿,就这样赌上全部的人生。”

说完这些,在凌誉微微怔愣的目光中,她转身而去,重回囚禁自己的房间。

只是在回头的瞬间,原本面上一派天真的笑意便骤然愣了下来,旋即化作无声的轻叹。

——在肺腑之言中暗藏一句略带狡黠的劝慰,她能做的,能赌的,也仅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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