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竹枝何依(4)
时至凛冬,初雪已落,祝府内腊梅盛放,还没进府就闻到香味了。而祝夫人院子里甚至还绿意盎然,让人仿佛置于暖春中,听闻祝大人极爱夫人,因祝夫人爱绿,便不惜重金引温泉水入府,让祝府里常年能见绿植。还听闻祝大人还是秀才时祝夫人就陪在他身边,祝大人功成名就后也未辜负自己的妻子,立下的第一个大功就给夫人请了诰命。
如今,整个盛京城内,这位祝夫人可以说是最尊贵的女子了。
我跟着嬷嬷进了客厅,祝夫人已经坐在主位上了,我上前行礼。
祝夫人浅浅一笑,立刻让我免礼请坐。
我坐下来后才抬头看向夫人,不似知府夫人那般肤白明艳,保养得宜,如鲜嫩的葱白。祝夫人肤色偏黄,像是早年烈日曝晒的白萝卜,虽然后面一直补水保养,但终究回不到最初的状态。
祝夫人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就是林绣娘吧?”
我恭敬回道,
“回夫人,正是。”
“听说你叫竹依,我叫你依依可好?”
祝夫人话语温柔和煦,像娘亲的声音一般,我笑着回道,
“这是竹依的荣幸。”
“今日找依依你来,是下个月我要陪同大人一起回京述职,想订制一件既低调又不失身份的衣裳。我一时没有头绪,这才找你来聊聊。”
我看着祝夫人的脸,虽不甚白皙,但是依然透出血色,是十分健康的样子,且祝夫人头发浓密,眼睛亮而有神,脸上还有两个梨涡,我略略思索道,
“听闻夫人喜欢绿色,如今寒冬时节正缺绿色,不如就以青碧色带祥瑞花纹的翠毛锦为原料裁制衣裳,也不必大面积的刺绣花纹,只在裙摆处以金线点缀几朵腊梅,而袖口衣襟处以软金线缝制,微露一丝金色,既与裙摆呼应,又能增添一抹灵动,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祝夫人听了,细细思考一番,仿佛在脑海中想象成衣的样子,少顷,她眼睛一亮,
“妙啊,依依果然聪慧,我肤色偏黄,若着深色更显老气,若着浅色又显轻佻,这青碧色正好合适,且这翠毛锦衣料珍贵却不招摇,真是既不失身份又低调端庄,就照你的意思办。”
说完了衣料,祝夫人话音一转,问道,
“依依,你娘亲可还好?”
我心中暗惊,这祝夫人莫不是还认识我娘?面上却轻声回道,
“娘亲这几年甚是辛苦,固积劳成疾,如今身子是外表看着硬朗,实则内里亏损严重。”
祝夫人听了,轻叹一声,
“你娘确实不容易。”
我忍不住问道,
“祝夫人认识我娘?”
祝夫人点头,
“我姓刘,说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刘姨。我与你娘是自幼相识,她是员外郎之女,而我是县丞之女,我们虽家世悬殊,可你娘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反而处处维护我。那时,你娘与你爹互生情愫,而我也对你爹的同窗好友心生好感,只是你外公通情达理,亲自将你娘许配给你爹,而我父亲却嫌弃当时的祝大人只是区区一秀才,不愿我下嫁。后来,还是你娘缠着你外公,你外公亲自保媒,这才促成了我与祝大人的姻缘。只是后来......”
刘姨说到这里停顿了,我知道,她想说我爹的事,我接过话道,
“刘姨,后面的我都知道,娘都告诉我了。”
刘姨看着我,轻叹一声,
“你娘也是命苦,前两年我随夫君回到盛京,这才知道你的存在,我看你娘辛苦,本想帮帮她,可你娘却拒绝了,她说只想你过普通女孩儿的生活,也不想太多人知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你娘骨子里的傲气,所以答应了她不和她见面,只能时不时定制些东西。我前阵子听说你娘身体不太好,过段日子我们全家都将前往京城,我实在忍不住,这才以做衣裳的名义把你叫来。本来只是想见见你,却不成想说了这许多。”
我看着刘姨,眼睛说不了谎,我能看出她从眼底透出的真心,正要多谢她的关心,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
“娘,你要为我做主啊,哥哥欺负我。”
说着,一个穿着红色凫靥裘的女孩儿就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好些丫鬟婆子,生怕她摔倒似的。
我看着那姑娘,约莫比我小一两岁,遗传了其母的梨涡,肤色却白皙可人,似剥了皮的鲜荔枝。
小姑娘一进来就扑到刘姨怀里撒娇,刘姨无奈的搂着她,
“你这个小滑头,说吧,哥哥怎么欺负你啦?”
“爹爹给我买的糕点哥哥给我全吃了不说,还把我买的零食都给我扔了。”
刘姨正要说话,又走进来一年轻男子,他身着蓝色鹤氅,玉冠束发,长相酷似刘姨,眉毛翠黑浓密,眼睛清亮有神,却少了两个梨涡,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年轻男子走近,先对母亲行了一礼,随后说道,
“娘,妹妹体质偏寒,脾胃又虚,大夫说了要少食寒凉食物,可她最爱的绿豆糕和糖葫芦都性寒凉,她身边的人管不住她,儿子只得亲自管了。”
说着一双美目静静盯着赖在怀里的妹妹,若细细看去,还能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的笑意。
果然,刘姨听了这话,不再向着女儿,将怀里的女儿提溜起来,佯装责备,
“哥哥是为你好,你还好意思告状。”
小姑娘抿着嘴,低着头,有些委屈的样子,刘姨见状也不再多说,再次将女儿搂进怀里,
“好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我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出声,若是没有当年那场意外,如今的爹娘,该是和祝大人夫妇一般罢,而我,是不是也像那小姑娘一般,任性撒娇搞怪嬉笑,或许还会有几个兄弟姐妹,虽然吵吵闹闹却也温馨热闹。
突然感觉眼睛一热,我赶紧深呼吸平静心绪,不让情绪外泄。
这时,刘姨介绍起了我,
“月辉,如星,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娘亲故人之女,姓林。星儿,叫姐姐。”
星儿抬起来看着我,冲我笑了笑,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姐,我亦笑着回道,
“星儿妹妹。”
月辉转头看向我,对我施了一礼,礼数周到的叫道,
“林姑娘。”
我亦福身回礼,
“祝公子。”
刘姨欲留我吃饭,我婉言谢绝,借口要回去照顾娘亲便告辞了。
刚行至门口,祝月辉叫住了我,我站立看他,他递过来一个盒子,
“林妹妹,这是娘亲让我给你的,我们马上要随父亲上京赴任,日后你若是来京城需要帮助,可凭借盒中物来祝府找我们。”
我没有接盒子,笑着回道,
“多谢刘姨一番好意,只是此物我用不上,我今生都不会去京城。”
说着,我向他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回到绣坊,我让兰姨将那匹带日月星纹的翠毛锦找出来,借口要专心制作衣裳,独自待在绣房。
四下无人,我压抑的情绪才终于冲破闸门,我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是不甘?还是不忿?或许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是圣人,亦不是无悲无喜的神仙,此时此刻,我不想冷静自持,不想清醒克制,不想懂事明理,我只是个普通的人,也有哭泣和悲伤的权利,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解释。
一刻钟后,我擦干了眼泪。
祝家半月后就要离开盛京,我只能夜以继日的赶制衣裳,绣房的烛火常常燃到四更。
十二天后,衣裳终于做好。
我亲自将衣裳送到祝府,刘姨看着衣裳满是感慨,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的看,眼里满是心疼,
“我本来是借口做衣裳想见见你罢了,谁曾想你这丫头却是个实心的,看你的手就知道,累坏了吧?”
我摇摇头,
“没事刘姨,这是竹依该做的。”
“你呀,若是我的星儿有你一半懂事能干就好了,我就什么心都不用操了。”
我笑笑,
“星儿妹妹天真烂漫,很是惹人喜爱,有这么可爱的女儿,刘姨你多操些心也是应该的。”
刘姨似乎也被我说服了,向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盒子递到刘姨手中。
刘姨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玉竹,我推迟着,
“刘姨,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刘姨看着玉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与你娘年轻时曾约定,日后要么结成儿女亲家,要么认作对方孩子的干娘,前几年我曾向你娘提起,可你娘却不愿意,只想你一直做个普通的姑娘,再不卷入京城的是与非中,这枚玉竹本来是我专门定制的,想作为你干娘给你的见面礼,如今,不论你认不认我这个干娘,就当这是我作为长辈送你的礼物,依儿,你就收下吧。”
话至此,我也只能收下,
“谢谢刘姨。”
我知道,以娘亲的骄傲,怎么会同意刘姨的提议,她从来都是宁愿自己辛苦一些也不愿麻烦别人,更不愿意沾别人的光。
回去的路上,我心不在焉,想起刘姨的两个孩子,如星,月辉,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还真是好名字。
如果当初,爹爹会给我取什么名字呢?
可是,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回到绣坊,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先去看看娘亲,行至娘亲房门口,却听见兰姨的声音。
我没有敲门,只静静的站在门外。
娘亲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兰姐,这些年委屈你一直跟着我了,原本你应该有更辉煌的人生的。”
兰姨回道,
“坊主,你说什么傻话呢,我跟着你是心甘情愿的,若不是你,我哪儿能有这么安稳的一生啊,说起来该是我谢谢你和依儿呢。”
“唉,说起依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若是我走了,她该怎么办啊?”
“坊主,说什么呢,你会好起来的,许大夫医术高超,一定会治好你的。”
“这些话哄哄依儿就罢了,你还真信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清楚?说起这许大夫,真真是个好人,我也看得出他对依儿是真心的,若是依儿能和他结成连理,我这便是即刻去了也安心啊,只是可惜啊......”
娘亲长叹一声,兰姨连忙安慰,我却没有再听下去,默默的转身离开,脚步也有些不稳。
我一路出了绣坊,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走,直到站在回春堂门口,我才停了下来,此时,灵台仿佛清明了一些。
我站在回春堂门口,却久久迈不动步子。
良久,回春堂的小伙计发现了我,麻溜的跑出来,我认得他,他叫杜仲。
杜仲热情的迎向我,
“林姑娘这是来找许大夫的吗?您进来等吧,许大夫正在给病人诊病,您进来吃口茶吧。”
回春堂里,许岱泽父子都在此坐诊行医,众人为了区分二人,便称许岱泽为许大夫,称许父为许老大夫。
我含笑点头,跟着杜仲进到店里,喝着杜仲泡的药茶。
而屏风后就是许岱泽看病的地方,我坐的位置正好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只听他温言软语的嘱咐病人,不要喝凉水,禁食辛辣,听闻病人说抓药太贵吃不起,还体贴的将方子里可替代的药换成一些平价药材,病人听了千恩万谢的走了。
约莫一刻钟后,许岱泽从屏风后出来,看见我,两眼似乎一瞬间明亮了不少,
“竹依妹妹,你怎么来了,可是锦姨身体不适,我这就去拿药箱。”
我赶忙制止他,
“不,不是......”
“岱泽哥哥,我想单独找你聊聊,可以吗?”
许岱泽轻轻点头,
“好,竹依妹妹你稍等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杨柳堤旁,我们在一凉亭里坐下。
许岱泽看着我,目光温柔,他一直是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倾听。
我低头出声,
“许岱泽,你说你想娶我,是真的吗?”
许岱泽停顿了一个呼吸,似乎是在确认我的话,
“真的,我发誓,我是真心实意想娶你。”
我抬头看向他,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娶你了。”
许岱泽低着头,声如蚊蚋。
我静静的等待,少顷,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时候,父亲本意是想让我考科举的,故十分重视我的学业,我学堂就换了三个。你总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桃花树下,其实更早时候,我们曾一起念过书。那是我换的第二个学堂,学堂里的女孩儿少之又少,而且都是娇娇柔柔,身边好些个丫头婆子跟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只有你,梳着两个丸子头,穿着精致的红裙子像个红灯笼,和男孩子一起趴在地上画王八。”
我听了脸有些红,好像兰姨说过,在我很小的时候,确实淘的不行,娘亲没少唉声叹气。
许岱泽看了看我,接着道,
“那时候我性子温吞内向,想和大家一起玩,可男孩儿们都说我像姑娘,不愿意带我,只有你提着小裙子,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当姑娘不丢人,还可以穿好看的小裙子,你还说你要送我小裙子,你娘做的裙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裙子,我穿上一定很好看。”
说到这里,许岱泽轻笑两声,
“后来我生怕你让我和你一起穿裙子,就让父亲再给我转了个学堂。”
我虽知道我小时候淘气,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傻冒,强迫人家男孩子穿裙子,此时听着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啊,害的你还转学了。”
许岱泽摇摇头,
“不怪你,你也是一片好心,更何况,你还是第一个说要送我礼物的姑娘。再后来,锦姨带着你去鸾绣楼,你又常去我娘的胭脂铺,我虽然不常在铺子里,却也时不时能见着你,只是那时候年纪小,怕你要给我穿裙子,总是不敢和你搭话。”
“那你还说小时候就想娶我了,不应该离我远远的吗?”
我有些奇怪,在他眼里,我小时候大概是盖世魔王的样子。
许岱泽回道,
“原本是想躲的,可是有一次我娘和你玩笑,说要让你给我当媳妇,那个时候开始,不知道怎的,就总会脸红。后来桃花树下,你以为我们是偶遇,其实是我一直跟着你的。再后来在京城时,有人想给我说亲,可我脑海里总是出现你的样子,想着若是你还要我穿裙子,其实我也可以试试的......”
许岱泽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觉得又好笑又辛酸,也确实想象不出一向规矩温和的他,若穿上裙子是什么样的。
一会儿,许岱泽突然抬头看我,
“竹依妹妹,你刚刚问我是否是真心想娶你,你的意思是?可是愿意......嫁我?”
我敛了脸上的笑意,认真道,
“可是岱泽哥哥,我还是想提前和你说清楚,我,我并不心悦于你。”
我低着头,等待他回音和拒绝。
“我知道。”许岱泽笑着回道,“我从没想过让你现在就喜欢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相信......”
“岱泽哥哥。”我打断了他的话,
“岱泽哥哥,若是以后,我一直都不能对你动心呢?即使这样,你还愿意娶我吗?”
此话近乎暗示,我又说的认真,许岱泽看着我,可他却笑了,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春风一般,
“那也无妨。我知道,喜欢一事不能强求,我心悦你是我的事,你若答应嫁给我,我只会高兴。因为我心悦你,日后我只要看着你就会开心,可你不喜欢我,你委屈自己嫁给我,你看着我就不会开心,算起来,这桩婚事还是我赚了。”
我看着他温润依旧的脸,带着和煦温柔的笑容,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的样子望进了他的眼底。
我点点头,
“好,我嫁给你。”
又跟了一句,
“若是有一天你后悔了,你告诉我,我绝不让你为难。”
许岱泽食指点上我的唇,摇摇头,
“我永远不会后悔。”
“还有一事,希望你能答应。”
许岱泽看着我,
“你说。”
“娘亲就我一个女儿,她现在身体不好,锦绣坊是她一生的心血,所以我想成亲后继续打理绣坊,照顾娘亲。”
许岱泽笑了,
“这是自然,我本就打算和你一起照顾锦姨。”
“谢谢你,许岱泽。”
第二天,许家就差媒人上门来说亲,娘亲看着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笑握着娘亲的手,点头道,
“娘,你说的对,许大夫是个良人,这门婚事我同意。”
娘亲大喜过望,忙让兰姨给媒人封红包。
婚礼定在来年三月初六。
娘亲非要亲手给我绣嫁衣,谁劝也不听。
见她兴致高昂,我也只能由她。
阳春三月,我正在家中备嫁,兰姨来找我,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给我添的嫁妆,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莹润剔透的羊脂白玉雕花佩。
我推拒着,
“兰姨,你昨儿就送了我一对金簪了,这玉佩太贵重了,竹依不能收。”
兰姨握住我的手,
“依儿,你是兰姨看着长大的,和我亲女儿也差不多,这当娘的总是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捧到闺女面前,你娘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这是兰姨的一片心意,不要推辞好吗?”
“可是兰姨,你已经给我很多了,这个还是留给柳儿吧。”
兰姨微笑着回道,
“柳儿我自有盘算,来,兰姨将玉佩给你戴上,你出嫁那天就戴着它出嫁吧。”
婚礼当天,我身着娘亲亲手绣制的嫁衣,一针一线精妙非凡,惹众人惊叹。
锦绣坊里红绸满天,娘亲眼含热泪,笑着将我交到许岱泽手里。
我盖着盖头,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感觉红绸另一端有些许的颤动。
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众多,都是盛京城内有交集的商户人家,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沈府也差人送来了礼物,一个小厮将一份新婚贺礼交到兰姨手中,说贺我新婚之喜。
许家给的彩礼颇丰,娘亲一分没留,全给我做了嫁妆,还将她私藏多年的宝贝都陪给了我,整整二十四台嫁妆,没有一台是虚的。
人群里自然是诸多议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吃酸的,不过毕竟是多年的邻里,还是祝福居多。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终于礼成,我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手一直捏着衣袖,有些紧张。
没过多久,门开了,随后,一根称杆挑起盖头,我这才看清许岱泽。
今日的他身着红袍,头戴黑帽,不知是喝了酒还是什么缘故,脸有些红红的。
我看了他一眼,随即害羞的低下头,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许岱泽将盖头放到一边,对我揖了一礼,
“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我脸更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正不知所措时,手被他轻轻牵起,
“来。”
他拉着我走到桌旁,只见桌上竟然有一碗荷包蛋。
我好奇的看向他,他笑着将筷子递到我手里,
“听说新娘出嫁一日都不得进食,想来你是饿坏了,我让娘提前备上的。”
我心中一股暖意流过,接过筷子,此时我已经是前胸贴后背,只觉得这荷包蛋真香。
吃完荷包蛋,饮过合卺酒,自是一夜春宵。
次日,许岱泽早早起身,待我醒来,洗脸的盆子帕子已经备好,我摸了摸水温正好。
我小声问道,
“你怎么不叫我啊?”
许岱泽笑着回道,
“看你睡的正香,不忍心叫醒你。正好,水还温着,起来梳洗吧。”
说着他走过来拿起毛巾,我诧异的看着他,
“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亲自服侍娘子梳洗啊。”
我脸色又是一红,怎么成个亲脸红的次数如此之多。
梳洗完毕,就要去给婆婆敬茶了。
霞姨和许伯伯坐在主位,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许岱泽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放松。
我笑着摇摇头,看许伯伯的样子,感觉比我还紧张。
敬完茶,我一口一个爹娘,喊得公公婆婆十分高兴。
婆婆当即从手上脱下一枚翡翠镯子给我戴上,
“依儿啊,这是许家的传家镯子,当年泽儿奶奶留给我的,今天娘就戴到你手上啦。”
“多谢娘。”
“你这孩子打小我就喜欢,总想着要是我闺女就好了,没成想还真成我闺女了,娘是真高兴啊。”
一旁的公公也笑呵呵的道,
“泽儿,这几天你就先别去回春堂了,好好陪陪依儿,依儿,以后这小子敢欺负你,告诉爹,爹给你做主。”
我回头看了看许岱泽,不禁有些同情,这常言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可我看公公婆婆这架势,倒像是有了媳妇忘了儿。
第三天回门,许岱泽早早特意雇了一辆崭新大气的马车,我笑道,
“就几步路的事儿,还雇什么马车啊?”
许岱泽拉着我的手,
“毕竟是回门,还是正式隆重一点的好。”
回到绣坊,柳儿已经在门口等着,见我下了马车,拉着我道,
“哎呀竹依,你终于来了,坊主等你好久了。”
我看了看日头,我们早饭后就出门,过来也不过两刻钟,此时也才辰时一刻而已。
柳儿低声对我道,
“坊主不到卯时就起了,一直等着你呢。你不知道,这几天坊主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
我心中泛苦,眼睛泛酸,娘亲她。
此时,我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我抬头看他,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没事,有他在。
一瞬间,我的心便定了下来。
待见到娘亲,看着憔悴的娘亲,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娘亲,
“娘。”
“傻孩子,大好的日子,哭啥。”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看了看许岱泽,眼底笑意更浓,
“看来姑爷待你不错,娘就放心了。”
许岱泽此时也上前,
“岳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说完就直接跪地,结结实实的给娘亲磕了一个响头。
娘亲一愣,随即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好好好,好孩子,快起来。”
家中没有父兄,况且商户之人也不讲究许多,许岱泽就一直陪着我和娘亲说话,本想给娘亲把脉,娘亲却拒绝了,
“大好的日子,把什么脉,你改日再来,别冲了你俩的好事。”
“娘,你咋这么迷信。”
“哎,事关你的幸福,多忌讳些也无妨。”
回门后,我便又回了许家。
许岱泽知道我担心娘亲,便买了一辆马车,让马车日日送我到绣坊,还和以前一样,在绣坊做活照顾娘亲。
只是到了傍晚,他就会准时出现在绣坊门口,接我回家。
公公婆婆也没有不满,不但每日不让我去晨昏定省,每天早上我起来时婆婆还将饭菜都做好了,等我吃完饭就让许岱泽送我去绣坊,还叮嘱许岱泽好生照顾岳母的身体,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库房拿,对此我感激不尽,婆婆却拉着我的手道,
“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日子就这么平淡且幸福的过着,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我的肚子始终没什么动静,公婆也不催我,反而安慰我说,子女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不必强求。
面对这样的温暖,我也生出了家的感觉,一声声的爹娘叫的真情实意。
可是娘亲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因着我成亲之事,娘亲心中的大石放下,心情疏朗开阔,较之之前好了不少,可架不住光阴无情,命数难违。
许岱泽拼尽全力,甚至还请了公爹过来,可娘亲的身体还是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我也索性在绣坊住下,每日守在娘亲床前。
这天,娘亲突然清醒了,我却有不详的预感,求助的看着许岱泽,
“岱泽——”
许岱泽又要上前施针,娘亲却制止了他,摸了摸我的头,
“依儿,娘这一生,经历良多,有起有落,可我有两件事,却至死不悔。”
我哭着拉住娘亲的手,
“娘,你说,依儿在。”
娘亲摸了摸我的头,
“一不悔,我不悔遇见你爹,二不悔,不悔生下你。”
娘亲笑了,我哭了。
“依儿,再叫我声娘。”
“娘~,娘~,娘......”
“唉,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最好听的声音。”
说完她将手伸向许岱泽,许岱泽握住娘亲的手,也是满脸泪痕,
“岳母。”
娘亲用力将他的手放到我的手上,
“泽儿,照顾好依儿,你们要.....要好好的......要幸福......”
话音一落,娘仿佛看到了谁一般,含笑垂手。
“娘——”
我伏到娘亲身上,恸哭出声,
“娘——不要,不要离开我,娘——,不要离开依儿,娘——”
娘的手还有余温,明明前几日我们还在说笑,娘亲还问我什么时候让她抱外孙,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离开我了。
脑海中浮现一幕幕娘亲的画面,
幼年时不顾众人的异样眼光送我入学堂,为我聘西席,
烛火下一针针一线线给我做好看的裙子,
怕我重蹈她的覆辙怕我不幸福对我反复叮嘱,
却又愿意为了我的幸福委屈牺牲自己,
明明很中意许岱泽,却从不强迫我的意愿......
上天啊,你为何如此仁慈又如此残忍,你给了我世间最好的娘亲,却又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她明明才四十岁啊!
我近乎哭晕过去,可还是挣扎着想要起身,娘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她的身后事只能我来。
许岱泽却将我按下,擦干我的眼泪,双目关切的看着我,
“娘子,你先休息休息,岳母的事,交给我就好。”
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隔着泪眼朦胧,我强撑的身子突然忍不住松了下来,心中仿佛有什么坚冰破碎,我扑到他的怀里,
“相公,我娘亲没了,我娘亲没了......”
许岱泽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
“还有我在呢,我会替岳母照顾你一辈子,娘子。”
娘亲的身后事,在许岱泽的操持下,办的风光体面,我竟然插不上一点手,挑不出一点错,往日只知道他医道精良,不曾想做事也这般条理清楚,妥帖周到。
出殡前一天傍晚,一位身着暗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娘亲灵堂,我看着他的面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兰姨走过来想提醒我什么,我却先开口道,
“兰姨,我都知道。”
中年男子看着娘亲的棺椁,忍着悲痛上香,随后竟一撩衣袍跪在灵前,伏地恸哭。
我心中哀戚,见此情景,心中最后一丝怨恨也消散了。
我上前将他扶起,
“您先起来,莫哭坏了身子,爹——”
爹听到我的声音,起身看向我,脸上挂着泪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孩,孩子,你叫我什么?”
“爹。”
“你不恨我?”
我扯出一丝笑意,
“娘都不怨你,我又怎会怪你,怪只怪命运弄人。”
爹的眼泪掉落,却又笑了,回头看着娘亲,
“锦娘,你为我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我将娘亲葬在了城外他们初相逢的那座山坡,从山坡往下眺望,可以看到他们初相逢的亭子,也可以看到娘亲常去的杨柳堤。
葬礼结束,爹找到我,杨柳堤旁的亭子里,爹说道,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让你们受苦了。”
我笑着摇头,
“爹,不怪你,你毕竟是驸马,皇家之事从无小事,若是让公主知道你来看我们,我和娘亲才真是不得安宁,再说了,你不是安排了兰姨吗?”
爹震惊道,
“你知道?”
我拿出那枚羊脂白玉雕花佩,
“这也是您让兰姨给我的吧。”
爹点头,
“你竟然都知道。”
“没什么难猜的,兰姨这般人物,又能绣花又能做买卖,四周邻里对她也是恭恭敬敬,况且这白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爹看着玉佩,
“这玉佩可不只是好看贵重,它真正的意义在于,盛京郊外的五十亩良田和五处庄子就归这玉佩主人所有。”
我吃惊的看着爹看着玉佩,爹轻轻一笑,
“自我知道你的存在后,我就置办了这些产业,也是我这不称职的父亲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父亲愧疚的神色,握住玉佩点头,
“谢谢爹。”
当天,爹就离开了盛京,我和许岱泽送他至城外,临走前爹曾对我们说,
“依儿,我看姑爷的医术精湛,你们可愿同我去京城,我可引荐他入太医署。”
我看向许岱泽,他含笑看我,我从中读出了答案,我摇摇头,
“爹,我不去京城,娘亲守了一辈子的盛京,我不想离开。”
爹沉默一会儿,随后轻轻点头,
“行吧,爹尊重你们的意愿。”
城门外,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华发已生的男人,不知是血缘作祟还是什么,竟觉得有些难过,我拉着许岱泽给爹磕了一个头,含泪看向他,
“爹,您多保重。”
爹眼中泛起水光,忍不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赶忙将我扶起,
“好,好孩子,你们也要,要好好的。”
我和许岱泽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我们视野,许岱泽牵起我的手,
“娘子,咱回家吧。”
我看着他,笑了,
“好,回家。”
(第一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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