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湘舟城西的这家客栈门前有一老槐树,客栈也由此得名湘槐客栈,这棵具体年龄已不可考的老槐树树叶枯黄,经历昨夜风吹雨打后,客栈门前一片落叶。清扫落叶这个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客栈小二的头上,小二打扫算卖力,但谈不上认真,原因就在于离湘槐客栈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青楼,湘舟公认的烟柳圣地,那些女子们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差点没把小二魂勾了去,可惜小二一摸腰包,就顿时泄了气。
湘槐客栈人气火爆,多半得益于那家青楼,以至于夜里真正留宿客栈的人很少。客栈老板刘宝川对此并不在意,或者说甚是理解,要不是家有悍妻,他晚上也是要跑去厮混的。这位在大白天无聊至极的老板兼会计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观察客栈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但关注的最多的还是老槐树下的布衣少年。
除开饭点少年会进客栈,就只有他跑去喂那一匹在客栈马厩里落脚的白马时才不会待在老槐树下。过了半个时辰,厨房小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喊了一声开饭,树下的少年才扭头进了客栈。昨夜有雨,在外边迷恋于声色犬马的公子哥们没来的及回来,午饭饭点,湘槐客栈依旧冷清。墨君端了饭菜,准备送上二楼,却听见背后好像有人在喊自己。
“小子,你整日站在门口晃悠,不嫌无聊吗?”
会计兼掌柜的刘宝川拨弄一颗算珠上上下下,发出噼啪响声。
“有一些。”
“那你还跟个傻子似的伫在那干嘛?”
刘宝山嘴上说着,心里又想:“这小子该不会是想着这样能被哪个富婆看上吧?”
墨君楞了一下,“嗯……看风景?”
刘宝川胸口好一阵憋闷,不再问话,就看着那个傻小子如之前一样把饭菜送上二楼的一间客房,再下楼几口吃完饭——胃口还挺大,就又伫再那颗槐树下,像只看门狗似的望着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过了一会儿就又上了二楼,端下用完的餐盘。
只不过由于豫州祸事,湘舟城的街头此刻也如同湘槐客栈这般冷冷清清。
无聊归无聊,但墨君并无抱怨,毕竟这是关乎他性命的大事。照他师傅透露的那点消息来推敲,在那三百铁骑到来之前,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一旦发生,就是墨君要豁出性命的时候了。所以换句话来说,墨君其实依旧是个“见习镖师”,他的任务便是把他先生安全的送到京城,一旦护镖失败,墨君很清楚自己的尸体会被扔到荒郊野岭喂狗,那个时候,只怕刘老道想给墨君立一座碑都没辙,衣冠冢都别想。
再就是刘老道给墨君说道了些关于祭祀的知识。九州自古便有血食祭祀的传统,所谓血食祭祀就是宰杀牲畜以祭祀祖先,而一旦血脉绝嗣,停止了祭祀,祖先魂魄久而久之就会变为某种厉鬼,为祸世间,墨君倒真的被刘老道这神神叨叨的说法给唬住了,更不敢死了,心里还开始捉摸着是不是得早点讨个媳妇……
万一,万一他死了,以后没人祭祀,那他爹娘岂不是就变成恶鬼了,哦,还有一天他自己也会变成恶鬼,然后就会被像刘老道那样的道士给收拾一通,想想就觉得寒颤。就在墨君伫在槐树下思考着一些没谱的事时,扫地小二又扫完一茬落叶,望着这个奇怪的少年郎摇了摇头,只觉得是这位小公子想去那春楼又碍于面子不敢去。
客栈二楼靠里的内房,房门紧锁。
九姬坐在桌前,准备翻书。自从那年梦中遇见雪狐,一夜白头,九姬从此便只与书为伴。因为她几乎成了整个大夏王朝的龙脉,皇家要把她牢牢抓在手里,符山道教可以暂留她二十年,却留不得二十一年,即便如此她在符山也没有出过几次门,如今高居龙椅上的成祖皇帝已经为她修好了一座楼阁,符山也没有理由留住她了。
有人叹辙中鳞,有人叹笼中鸟,然而九姬对此从未在意。
她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地狱,见过一批又一批的人冲进黑压压的妖群,前仆后继,见过重新插上燕京城城楼时被血染得鲜红的军旗……守住这片天下,守住早已化为废墟的自己的家乡,不让那里的亡魂再受惊扰,才是九姬心中唯一所想。
屋里静的只剩下翻书声。
书页翻开,一张符箓被夹在书间。这是由朱砂书写而成的符箓,九姬把它当做书签用了。这张符有何作用,九姬八成猜到了,在初遇墨君时,九姬便察觉到他身上残留着的某种妖气,而当把此符贴在墨君头上后,那股妖气就更加难以察觉了,这大概是刘老道在帮着墨君掩盖身上的妖气,而他似乎也没有信心,所以才把这张符托付给九姬,并说如果这张符有烧毁的迹象,就请动手。
动什么手?
答案很明了,就是杀了这位鬼使神差成了自己书童的少年。九姬很久没有像这样疑惑过了,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他明明是人,身上为何还有如此强烈的妖气?刘老道,或者说符山天师为什么要帮着他隐藏妖气?
九姬心如乱麻的时候,房门被人扣响了。
这几天以来,九姬的头发时刻都盘起,黑色帷帽也不曾摘下。她的身份本就敏感,而白色长发实在是太显眼,所以刘老道付钱时就跟掌柜刘宝川打过了招呼,大概就是说这个女娃子幼年糟了火灾,脸被烧伤了,不太方便见人,如此一通忽悠下来,除了墨君回来送饭,就没有人进过九姬的房间了。即便如此,为了防止意外,九姬一身行头从未变过。
说起来,有一部九姬也读过的年代有些久远的小说里,女主角也是一头白发,这部小说在大夏流传甚广,不少戏剧班子还根据这部小说搭起台子表演,“白色的魔女”成了大夏三代人都听过的名字。那部小说是在群妖肆虐中原时出版的,作者曾说他有一日偶然远远望到一个白发的女子,由此得到灵感,才写下了这本书,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要么是作者老眼昏花把老婆婆看成年轻女子,要么就是他白天糟了鬼。
“先生?”
不出所料是墨君的声音。
“嗯。”
九姬很少说话,她的一声“嗯”可以代表的意思有点多,但墨君清楚此处是“可以进来”的意思,于是这个乡下小子就拿了两串糖葫芦跑进来了。墨君小时候没吃过这玩意儿,刚才在楼底下看见有个老头子再卖,便买了一串准备尝尝鲜,想到二楼还有个教自己读书写字的女先生,就又买了一串送上来了。
“先生你尝尝?呃,好吃的话我再买点。”
墨君手里的两串糖葫芦,有一串明显被墨君吃掉了一颗。他尝了一口觉得好吃,想再买几串却又觉得花钱——包里的银子毕竟不是自己的,花的不安心,墨君是打算以后赚着钱了,把钱还给刘老道的——索性就决定如果九姬也觉得好吃,就真的再买几串……
这个小心思,九姬是猜到了的。
那个乡下小子心疼钱,可分明更想再尝尝糖葫芦的滋味。
“嗯。”
墨君猜是好吃的意思。
“那我再去买几串。”墨君冲下楼,像是生怕卖糖葫芦的老头子走掉了一样。
九姬锁上门,望了望一直被攥在手心里的符箓,慢慢抚平它的褶皱,夹在书页里。她走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看向楼下那个向老人讨买糖葫芦的少年,那个老头子一边跟墨君做生意,一边视线飘向不远处的春楼,弄得墨君也把视线偏了过去。
“……”
九姬关上了窗帘。
※※※
窗帘哗啦关上的声音惊动了一只在老槐树梢休憩的鸟,不,具体来说是一只隼。在大夏西北才分布着的隼却出现在了遥远的直隶,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如果这只隼并非野生,而是人为饲养的话,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这一只隼已在老槐树上停留了大半日,此刻它扑动了翅膀,朝着远方的青楼飞去。
青楼三楼的阳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古怪男子,他刚整理好衣衫,抓起一顶斗笠戴在头上。男子伸手,食指翘起悬在半空,那只从老槐树飞离的隼就停在了男人指上,男人一边轻轻梳理了隼的羽毛,一边拿出一小块肉干给隼喂食。
片刻,男人扬手,隼飞向天际。
男人望了望客栈,又瞧了一眼在客栈外拿着几串糖葫芦的少年,无声地压低了斗笠,回到了房间里。这里曾有一夜春宵,而床上躺着的姑娘还未醒,男人不忍吵醒他,因而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在姑娘身旁放下了几张银票。
虽然仅是萍水相逢。
男人下楼,去老鸨那里为姑娘赎了身。
姑娘自幼就被其父卖入青楼,而青楼,活生生的写着吃人两字。女子终将老去,而青楼女子哪如文人笔下那般?年轻时有姿色还能混口饭吃,等到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也就被卖去下等的青楼了,到死都是玩物,直到死的那一天,她们的命都不属于她们自己,书中的那些佳话,终归只是书里的故事罢了。
等到那位姑娘梦醒的时候,她怔怔的望着床上摆着的银票,连妆容都未梳理就急忙跑了出去,她还以为是那位客人落下了钱财,等到下了楼才听到她一直害怕的老鸨对她冷冷说:“你被那位客官赎了身了!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位置了。”
姑娘的“姐妹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而姑娘依然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而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已是泪如雨下。姑娘看着手中的银票,泪水将其沾湿。
那是她一生中唯一遇到的对她好的男人,那是她一生中最感激的男人,那是她一生中唯一想要陪伴一生的男人,即便没有名分也无所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带我走呢?
泪水朦胧了姑娘的眼睛,她却还是看清了银票中夹着的一张字条。姑娘不识字,便托街上为人写书信谋生的读书郎告诉她上面写了些什么。
写的是一句话:“以后为自己活。”
那也是男人的信条。
尽管现在男人已经身无分文,没有钱财来让自己活命了。仔细想想,这已经是男人赎的第几个青楼女子了?男人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有很多很多,反正他一有钱就只干两件事,一,吃肉喝酒,二,赎身,而后者一般做了之后男人就会重新变成一个穷光蛋。
“唉,真想念有钱的日子啊!”
男人叹着气,走到湘舟客栈前,就这么靠着老槐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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