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撞见争执现场

1

夏日凌晨六点的天空已经很亮，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

“昨晚几点睡的？”柳植在楼下等方棠上车，看她仍旧有点倦态。

方棠揉揉脸，昨晚一个三叉神经鞘瘤的会诊，所幸是良性，但神经瘤长在左侧颅底，位置很深，还连着颅内外沟通，呈哑铃状。

手术当然是要做的，但这种手术，全国擅长的没几个，方棠是其中之一。

昨晚的会诊到了后半夜两点，到家就两点半了，她倒头就睡，快困死了。

“没睡够四小时，还差半小时，扛不住。”

方棠一向号称“爱因斯坦第二”，就是一夜只要睡四个小时就神采奕奕的那种。

“好困。”方棠放倒副驾驶座，躺下了。

“说了我来就好，你不趁这个时间好好睡一觉，你真是……”柳植一边开车一边生气，等红灯时，还不忘把后座的小毛毯拿过来给她盖。

“这边过去要半个小时，你先眯一会，到地儿我再叫你。”

他话音才落，就发现方棠已经睡着了，连招呼都不带打的。

柳植关窗，调空调温度，放低音响，减车速，一气呵成。

车子顺着路边慢慢往前开，柳植把路虎开出了蜗牛的水平，端水都没他这么平的。

半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开到了目的地，找了个路边树荫下，停了下来。

吴继梁有什么重要的，哥们不如女朋友，先等女友醒来再说。

柳植拿着手机开始翻看存储的病例资料，工作陪女友两不误。

正翻着手机呢，抬头无意间看到了一幅画面。

如果不是认识了快二十年，柳植是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己车前十米处的那个男人，是吴继梁。

他站在街口拉着一个女人，两人正说着什么，表情都挺激动的。

那个女人，正是嫂子肖曼，是吴继梁结婚快十年的妻子。

2

柳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了一眼方棠，她还睡得很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这车……是下还是不下啊？

柳植有种不好意思偷窥到好友秘密的感觉，最后还是没下车，只是默默看着。

街头的吴继梁和妻子肖曼的确有些情绪不稳定，但你要说是吵架，那又不至于。

原因是吴继梁都回来好些天了，老婆却忙得几乎天天不着家。

“你每天起得比我还早，回得比我还晚，到底在忙什么？问你又不说，有啥好隐藏的？还瞒着我？”吴继梁不解。

今儿也是他刚起来，还在给女儿和岳母做早饭呢，肖曼急匆匆就要走。

“有事……哎……我真有事。”肖曼去扯被吴继梁拉着的胳膊，满脸不耐烦。

“老吴，我在跟人学本事呢，你别耽误我事，每天早课很早，我要迟到了。”她用力去扯胳膊，扯了几下扯不动，心里烦了。

“学啥本事？学啥本事要一大早出门，深更半夜回家，这不是学本事，你这是遇到骗子了吧？老婆，你可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吴继梁担心地说。

他说的是实话，结婚后，肖曼一直在家带孩子，照顾母亲，就没上过班，和社会脱节已久。

这样的家庭妇女，突然这样忙，总有点不对。

吴继梁的苦口婆心并没有换来肖曼的领情，反而让她有些怒了。

“怎么呢？吴继梁，敢情天底下只有你干的事、你上的班才是正事，别人的都不是！别人都是骗子？”

“我就那么傻，被骗了还会给人数钱？”肖曼反唇相讥，“老吴，你每个月赚多少，家里有多少存款，你心里没数码？”

老吴瞬间颓了，手里的力气松了些，期期艾艾解释，解释自己不是这意思。

他的确没钱，可也没有看不起妻子的意思，真看不起，也不会养了妻子这些年，家里的钱都给她，自己也没说过一个字了。

他只是嘴笨，不会表达。

3

他这一松手，肖曼立即抽出自己的胳膊，拦了辆出租扬长而去，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柳植隔着十来米的距离，看到了这一幕，也看到了吴继梁如今的模样。

他呆愣愣站在路边，白T恤和休闲短裤，一副居家却也平凡到潦倒的样子，头发还翘着一撮撮的，看起来奇蠢无比。

那张弥勒佛一样胖胖的脸上，布满了怅然若失。

柳植从来没见过老吴这一面，他太了解老吴了，都是男人，在某些方面，他绝对比方棠她们更了解老吴。

可如今这个站在街口像小孩一样幼稚傻气的男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把面子自尊看得比天大的兄弟吗？

这是怎么回事？柳植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下车了。

离得太远，吴继梁夫妇之间的话他听不清，但好像是夫妻之间的纠纷……

柳植还在犹豫呢，吴继梁一个转身，看到了他。

柳植看见老同学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

于是，他做了个手势，轻手轻脚下了车，没惊动睡得很沉的方棠，像做贼一样。

吴继梁走了过来，脸上的情绪已经被他收拾干净，表情平静了许多。

“你都看到了？”他问了一句废话，又苦笑了一下，“真是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

“说什么呢？”柳植推了他肩膀一下，“我和方棠不放心，过来看看，她熬不住睡着了，我没叫她。”

“别叫她，也别告诉她这件事，她忙，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哪对夫妇不吵架呢，你说对不对？”

吴继梁没看柳植，他的视线直直落在路上的车流里，脸上的神情，灰败又萧瑟。

4

半个月以前，就算给吴继梁一百二十个脑子，他也不会想到会和妻子有无话可说的一天。

他们两个，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了。

虽然直到现在，在肖曼嘴里，他吴继梁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北京人依然有贫富之差，他和肖曼都是穷孩子，是那种即使是北京“土著”，但依然家徒四壁的普通人。

两人都是北京普通居民的普通孩子，他父母是路边卖冰糖葫芦的，而肖曼家，是做煤球的。

都是普通到最普通，以前住大杂院的那种人家。

北京拆迁城市改造和他们都没啥关系，的确是补了房，可就算再补，原本大杂院里的十来个平方，一家三口挤在一起的小空间，也没法变成几百平米的大楼房。

顶多顶多，就是补了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卧室，厅都没有的那种小小两居。

这样家境的北京孩子其实有一大把，他们过着最普通的生活，踏踏实实，勤勤恳恳。

吴继梁和肖曼结婚时，两家都没有多余的房子，房间有，但必须是和老人一起住，没多余单独的一套。

肖曼只有一个寡母，母亲身体不好，她要求回娘家住，吴继梁二话不说，爱屋及乌，立即同意了，搬进了丈母娘家。

这一住就是七年，直到三年前吴继梁买房。

“你知道的，我从骨外转到中医科的原因，是因为我岳母身体不好，常年要吃中药调理，曼曼身体也不太好，也要调理，这些年，花在吃药上的钱，就不少。”

吴继梁说着说着，眼神越发空洞起来。

他和柳植一起坐在路边早点铺的凳子上，点了早餐做样子，谁都没心思吃。

他说着说着，好像跌入了往事的漩涡，没再爬起来。

5

这种日子，吴继梁觉得没什么，他从小就过惯了，都是平凡人，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吃点苦，捱点穷，不算什么。

女儿吴童童出世后，刚开始还好，孩子小，跟着父母挤挤也就睡了。

真正的矛盾，是在孩子上小学前开始爆发的，爆发点，逃不掉的就是房子问题。

住不下，丈母娘家就58个平方，两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所谓的“厅”只有两个平方，是用来换鞋的，没地方搁床。

岳母身体不好，喜静，半夜又老起夜，孩子大了要分房，往哪里放都放不下。

肖曼开始不满，吴继梁拼了命加班工作，努力赚钱买房子，为五斗米别说折腰了，跪着磕头都没问题。

但中医科不是神外，也不是心胸外，他再努力也赚不到北京的房子首付。

“你知道的，三年前为了这套房子，我把自己，把我爸妈都逼成了什么样子。”

吴继梁说话像念书，带着万念俱灰。

柳植心里一阵阵难过，他当然知道，他们都是亲历者。

三年前，肖曼看上了北四环外的一套小三居，100零几个平方，总价400多万，为了这套房子，吴继梁差点脱了层皮，还连带着吴父吴母。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吴家父母把自己的那套房子卖了，跑到延庆那边很远的郊区买了套小房子，城里的房子卖掉的钱，都给了儿子买房。

肖曼的母亲也如法炮制，两个家庭的父母举全家之力，托起了吴继梁如今住的这套房子。

最后，终于把房子整个买了，岳母跟着女儿女婿，来到了新家，重新安定下来。

吴继梁更拼了命加班，在外面偷偷接活，企图让因为房子被掏空的家底再度丰盈起来。

双方父母都老了，岳母在身边，自己的父母在远郊。

如果有个什么事，不要说不能及时反应，就连救命看病的钱，老吴都拿不出来。

女儿又慢慢大了，小孩子长起来总是迎着风，一眨眼，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瞬间。

钱不够用，时间不够用，人不够用，吴继梁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八瓣，变成八爪鱼。

“她也在想办法，家里省外面省，天热都舍不得给自己买雪糕，这样的日子……总归还是我没用。”

吴继梁说着说着，刚开始的埋怨又变成了体谅，怪来怪去，全在怪自己没用，字里行间，都是对妻子的心疼。

6

已经是早晨七点半，阳光透过间隔的楼群照进来，先落在路两旁的树上，树叶绿油油，再落在地面上流动的车和人群上。

世界好像这时候才正式苏醒，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睛。

方棠转了个身醒了，她坐起来，看到了在路边早餐店坐着的，正在发呆的柳植和吴继梁。

她推开车门下车：“怎么就吃上了？都不叫我的。”

两个男人好像都被她吓了一跳，一起抬起头看着她，齐齐有点懵的样子，让方棠笑了起来。

看了看手表，她啧了一声，这场觉补得很舒服，她简直神清气爽。

“你们怎么呆了？吃完没有？吃完我们要走了，一早堵车，我还得赶八点半的查房呢。”

她看向柳植用眼神询问着，柳植摇了摇头。

在方棠下车走过来的这几步距离，吴继梁已经恢复正常，他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乐呵呵地笑，脸上无半分颓丧。

“你们先去，我回去换个衣服也就去上班了，你呀，跑这一趟做什么……”

他嗔怪着方棠，带着满满的笑意，衬着那脑袋顶上还翘着的几根乱毛，站在朝阳里，市井又亲切。

对着吴继梁，方棠捏了个蒸饺往嘴里放，做了个鬼脸，腮帮子鼓囊囊的，像个胖腮的松鼠。

她在吴继梁面前是最放松的，这是长年累月累积下来的习惯，也是一种全身心的信任。

柳植必须用些力气，才能保持住在方棠面前不穿帮，刚才他答应了吴继梁，什么都不说，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不说吴继梁最近的烦恼，让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夫妻两个自己解决。

对吴继梁这种人来说，家就是他的全世界，是他的盔甲和港湾。

而妻子肖曼，是他的同行人，更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爱人。

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自己的问题，他不希望被人知道，柳植能做到的，只有全力配合，努力掩饰。

“我们先走，在医院等你。”他对吴继梁说，老吴点点头。

方棠没看出任何异样，她彻底放下心来，对自己的第六感，第一次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柳植给她打包了一份早餐，两人上车直接去医院上班。

“有没有糖油饼？那个最好吃，你这买的是油条还是糖油饼啊？”

“都有都有，你想吃什么都有，哎……你别乱翻，当心豆浆弄撒啰，要哪个？有糖无糖？原味还是五谷？”

吴继梁站在路边，听着他们啰啰嗦嗦地争辩，啰啰嗦嗦地上车，日常，烦人，却温馨。

目送着柳植的路虎远去，吴继梁拎着手里的早餐袋，慢慢往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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