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家人和爱人的选择

1

急诊室里的小陪护床上，方妈妈坐在床边没睡着。

她已经没再哭了，刚才那场大哭，差不多耗尽了她的精气神。

她如今坐在床边，看着方棠，在发呆。

她不是不知道女儿这一周来心里有多苦，但她选择了视而不见，因为再多的苦，她都觉得是能过去的。

活着的人，再苦又能有多苦呢？真正的苦是阴阳永隔，那种苦和恨，足以把人摧毁无数次。

房间里酒味还是挺重的，她今晚是喝了多少啊？她就这么痛苦吗？

方妈妈擦了擦又涌出来的眼泪，接着发呆。

小护士进来看点滴，看了好几眼她们母女俩，方妈妈都不在乎，任凭她们看着。

她知道刚才在走廊上的事情，明天肯定会被人议论的，有她这个给人下跪的妈，女儿会不会觉得难堪啊？

女儿脸上有哭过的痕迹，鼻尖有些脱皮，她好不容易看见女儿笑得那么开心，这才没多久呢，就没了。

方妈妈弯下腰，给方棠把头发别了别：“知道不能喝酒还喝，你是学医的，别说你不知道多少人酒精过敏就这样昏过去，再也没醒来，棠棠，你是不是真的很恨妈妈？”

她盯着女儿看了好一会，眼睛发酸，叹了好长一口气。

“妈妈结婚没多久，就没了娘家，从此后，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都没处说，只能忍着，你就多体谅妈妈一下吧。”

她絮絮叨叨对着昏迷的方棠说了会话后，夜班医生过来了。

都是一个医院的，医生和方妈妈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吩咐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这几天多喝点粥，养养胃，喝温水，别喝凉水也别喝热水，最好醒来后请假休息一天。

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后，医生走了，小护士端了一个干净的盆子和毛巾过来。

方妈妈道了谢，开始一点点给方棠擦脸，擦手臂和脖子。

妈妈擦得细致又温柔，方棠一直没醒，她呼吸沉沉。

2

其实没到天大亮，当天晚上，急诊室群里就炸了锅。

方妈妈棒打鸳鸯，当众给柳主任下跪求分手……

神外心胸外佳偶离散之谜今晚揭晓……

方医生为情所困，醉倒洗胃……

……

各路八卦消息，再配着几张模糊的远景近景照片，以光速在急诊室群里流传，然后又光速传到了内科，儿科，妇产科，中医科，最后绕远路，跑到了大外科。

夏秋早上六点去上厕所，被消息炸了炸，再没睡着。

吴继梁六点就直奔柳植家，扑了个空，柳植上山了，在山顶那棵树下坐了一夜。

电话里，柳植一切如常，倒转过来安慰吴继梁，两个难兄难弟唏嘘成一团。

到底是同仁，急诊室的大大小小们手下留德，没拍近景，方妈妈下跪一张也没拍，最清晰的是方棠躺在病床上洗完胃的照片。

仅此而已，照片点到为止，聊天可以过界，影像却没留底。

大家扼腕叹息，纷纷猜测具体分手原因，到底是怎样的恩怨，让家长都出动了。

早上八点不到，医院行政科给各科室打电话，不允许大家如此议论同仁私事，往人心口上戳刀。

网上的消息很快被清空，到上班时，已经表面一片太平。

夏秋七点到医院顶替方妈妈，方棠还在熟睡，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不再面呈菜色。

太阳已经升起来，空气尚还留着几分凉爽，夏秋去办了最后一道手续，开始了最后一天的站岗生涯。

去门诊前，她再度绕道去急诊看方棠，才发现闺蜜已经醒了，正在床上懵呢。

“醒了？”夏秋靠在门边，看着方棠费力地用胳膊肘撑着床要下来，最后没力气，还是又躺了回去。

她笑看着，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调侃。

“棠棠，你出名了，知道不？”

3

方棠看着闺蜜，昨晚的一切慢慢地都回到了脑海里。

她居然都记得：喝了三杯纯红酒，找了代驾送柳植回家，在柳植家留下，睡着了……趴在柳植肩头哭了一场……

被洗了胃，东西伸进胃里的感觉印象太深，想忘都忘不掉，难受得要死要活的……

——还有啥？出名？出了啥名？

她抬头去看闺蜜，夏秋笑得很莫测，又有股子难以形容的怜悯。

夏秋把手机截图给她看，早上还热火朝天的群，如今安静如鸡。

“你应该想知道你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喏，就发生了这些。”夏秋看着方棠的脸色。

看着她从发怔到眼红，再到平静的全过程。

夏秋接过手机：“你和柳植看来……真的不可能了，都闹成这样了，还怎么复合啊。”

方棠抬起一只胳膊挡在脸上，她露出一声轻笑：“怎么可能还能复合？我妈……”

她没说下去，夏秋也没说，有人敲门，王涛进来，开门见山：“方棠，给你一天休息时间够不够？够就自己下午去调整手术计划，这一天的休息，你以后可要补回来。”

主任一个字都没提昨晚的事，也没说你怎么搞成这样，要不要心理辅导这样的废话。

他总是很实际，直接派工作，病人可以躺下，医生不能，穿白大褂一天，个人情感的事都往后排一排。

方棠应了声没问题，王涛立即走了，多一点关心爱将的时间都没留。

方棠撑着床，这回坐起来了，她环顾了一眼四周，抬头看了看夏秋。

“你看，无论多么兵荒马乱，纠缠深情，天亮了，都要继续生活。”

她从病床上下来，决定去自己办公室补觉，她还头晕恶心想吐，还得缓缓。

“走吧，老朋友，借个肩膀搭一下。”

4

与此同时，还在山上的柳植，当着吴继梁的面，从银杏树底下，挖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吴继梁在背后默默看着，长长叹了口气：“你在十年前说过的，你喜欢了很久的一个姑娘要结婚了，那个姑娘，这个铁皮盒子的主人，是方棠吧？”

柳植背对着他，面对着满山谷初升的阳光，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这棵树，是方棠第一次手术失败痛哭后他种的，从那时候开始，每想念一次，他就留下个东西，然后过来埋进去。

不多，这些年下来，也就只有十几次而已，但铁皮盒子已经装满了。

他本来想，等和方棠的感情再稳定些，见过了家长，彼此认定了对方后，他就带着方棠过来，把这个铁皮盒子挖出来给她看。

到时候，他就可以又骄傲又得意地说：看，这些年我也就想了你这些次，多乎哉，不多也。

哈哈……柳植笑起来，他看着前方：“你说，老吴，我和方棠是不是真的没有缘分，我昨晚算了一下，认识她18年，我一共谈过五场恋爱，空窗期断断续续五年……”

在这断断续续的五年里，除了最近这一年，他愣是没和方棠的空窗重叠过一次。

不是他身边有人，就是她身边有人，他们一次次完美地错过了对方几乎所有的空窗期，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唯独没成为恋人。

而成为恋人才三个月，他们又遇上了……什么鬼？

柳植苦笑，他真心觉得自己苦啊，都快苦死了，黄连都没有这么苦的。

以为即将到达的幸福彼岸，原来是断崖，连条路都没有的万丈深渊。

“你别怪方棠，家人和爱人，从来都是很难选择的。”

吴继梁淡淡地说，人不可能只讲享受不讲责任，接受了父母给的好，就要承受父母性格中的不好。

人生很多问题没有答案，也不是非此即彼，它只有无可奈何。

我们终是凡人，总有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的地方。

5

方棠慢慢停下来，她和夏秋正走在门诊大楼的儿科，她准备多陪闺蜜走一段，到儿科那一头去坐电梯。

一路行来，不少人对她侧目，大部分都是本院的同事。

大家的目光，同情惋惜居多，几乎个个都要鞠一把泪。

她在这所医院待了头尾快15年，第一次被人像看小可怜一样看着，这滋味——真是新奇。

而关于刚才夏秋提出来的问题，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真回答一下。

“如果是你，你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夏秋，你不会，因为我们不是20啷当岁，我们都是已经35、6岁的中年人了，我们有过婚姻，我们都有孩子。”

她走到栏杆旁边，背靠着中间的大栏杆，面朝着儿科诊室。

人到中年，已经明白和接受了人生的不完美，情感的缺陷，人性的遗憾。

“就像我们都想给孩子一个轻松的，完整的，快乐的人生，可我们同样越来越明白，生而为人，就有躲不掉离不开抛不下的责任和义务，这才是人生的重头，而这种重头，没有轻松的。”

人活着，如果只是为了享受和体验快乐，那就真的和低等生物没有差别了。

吃、睡、性爱、娱乐和艺术，几乎能囊括人类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感官享受，那其他的呢？

“我有我的追求，柳植同样也有，有人支持和同行很幸运，如果没有，也不必太难过，至少不用难过太久。”

“我孝顺我的父母，不用他理解和同意，解不开的难题，就交给时间，把纠结的时间缩短，去做该做的事情。”

方棠的神情还有些倦怠，但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一贯的冷静，丝丝缕缕地回到了她的脸上。

“我是别人的父母，也是别人的女儿，他们是我心甘情愿背负的枷锁，我会在某些时刻不听他们的话，但我从来不会真的忍心伤害他们，这种情感，是相互的。”

方棠静静地看着夏秋，带着某种了悟的放下。

“我不同意暗度陈仓，还有一个原因，夏秋，你我都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天衣无缝，就是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

夏秋静默了许久，才想要说什么，就听到背后有人喊了一句：“夏医生！”

6

她转身，方棠抬头，她们都看到了一个穿着花花大裙子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笑眯眯的，正对着夏秋。

她的身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女子手里还抱着一个两三个月小婴儿。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外婆，女儿，外孙的三代之家。

她们看夏秋有些茫然的脸，彼此看看笑起来，笑得一脸和善的喜气。

“夏医生，你不记得我了？九年前，我带女儿到你这里看过病的，就那个脊柱裂的那个大孩子，我女儿叫王芳。”

夏秋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真是大孩子，王芳来治疗的时候，都已经过13周岁了。

“这就是我女儿王芳，她刚生了孩子，我们突然想起你，就特地过来……就过来看看你。”

阿姨上前，手里提着一包红鸡蛋递了过来，脸笑成了一朵花。

“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坚持，我家这孩子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呢，这些年，我们一直记得你，但我们在山东，太远了，也不知道夏医生你还在不在这里上班……”

阿姨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说着一路过来心里七上八下，看医院网站上有夏秋的名字，但来了也有两天，就没人说夏秋医生在哪里。

昨天，甚至有个护士告诉他们，说夏秋医生如今都不出诊了，马上就要离开医院了。

她们听着就更着急了，今天过来看看，想着再碰碰运气，谁知道运气那么好，果真就被她们碰到了。

夏秋半天没说一句话，去推的手变成了接，接过了那红彤彤的，涂了红颜料的二十个鸡蛋。

这个女孩她也印象深刻，家境贫寒，当时做手术年龄偏大了，她还替她申请了困难补助呢。

“九年过去了，都当妈妈了。”夏秋笑着，她抱了抱那个还在流口水的小婴儿，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孩，非常漂亮。

说了会话，那对母女母子三代满足了心愿，终于一步三回头笑着离开。

方棠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看着闺蜜呆愣了好一会，回头对自己笑得又苦涩又难过。

“以前我老师说过，做儿科医生最快乐的，就是老中青三代都在你这里看病，你看着他们从儿童长大，下一代又从儿童长大，然后爷爷带爸爸，爸爸带孙子来看你的时候。”

“他说那种快乐是无与伦比的，因为我们真的给了孩子们健康，让他们好好地长大了，一代又一代。”

夏秋哽咽了一下，她憋了憋，方棠不作声，望着她，夏秋转过身，视线在整个大厅，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的眼圈泛红，声音里透着伤感。

“棠棠啊，我真的要走了，以后再不会再有这种情形出现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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