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疼痛无边无际

1

柳植和方棠交握着，交靠着，坐在ICU门外的地上。

房门没有再关上，里面传出方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声“老方啊”让人心碎。

夏秋挪去窗户边不看，她扶着窗棂哭成了傻子，陶泽丰从另一侧过来抱住她，陪着她悲伤。

柳植没说话，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方棠的手，也虚虚搂了她一点点肩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认真地，仔细地，坚定地，也绝望地。

舍不得眨眼睛，更不曾移动分毫，全无保留地看着她。

方棠像个木头人，只是沉默。

“我是不是——避开会比较好？”明明比方棠高大那么多，柳植却像在仰着下颌，他眼角的红没有褪下去过。

方棠沉默了片刻，点头：“嗯。”

“好。”柳植答应了，他安静了几秒，“那是不是——你又要不理我了？这回是真的不会再理我了？”

他连一句我想帮忙也不敢说，连一个结实的拥抱都不敢给，他只敢握着她的手，那是他们仅有的关联。

几米之隔，母亲的哭声穿透方棠的耳膜，她没有转头看柳植一眼，只是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抽出手。

柳植徒劳地追上去，握了好几下，像在留住空中虚幻的肥皂泡。

手握不住了，他退而求其次，去攥方棠的衣服角，好像生怕她突然丢下自己走掉一样。

红色已经漫开从眼角到了鼻头，他跟着方棠从地上爬起来，惶惶然。

“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现在没办法理你。”方棠回答。

她看着柳植，眼睑连带着眼白都泛了红，抖着声音：“柳植，别让我为难，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我妈。”

柳植立即松开了攥着她衣角的手：“我明白，我明白……”

他垂下手，屋内的方妈妈长长的抽泣声停止，看样子像是要出来了。

柳植往后退了两步，急忙转身就走，慌张地往走廊尽头一路小跑，像张皇失措的猫。

方棠下意识张开了手，像是想去拉住他，最后还是曲了曲手指，停住了。

方妈妈从屋内出来，吴继梁扶着，方棠转身迎过去。

2

方棠很快镇定下来，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脆弱的时间，她真正成为了母亲的依靠。

医院给她放了三天假，方棠安排好一直处在悲伤中的母亲，自己着手处理起了父亲的后事。

联系殡仪馆，挑选冰棺，安排火化的时间，挑选骨灰罐，结算医院的费用，复查当天晚上送医院的所有流程，去感谢这几天辛苦的同事们。

一件件事情做，除了因为在外地，不开什么追悼会之外，待办的繁琐程序，一样不少。

方爸爸出事当天，余菲儿正在前往莫斯科的路上，飞机不可能中途折返，第二天下午，方爸爸去世，方棠通知女儿返航。

尤雅这次是自费跟去随行的教练，了解事情原委后，她没有试图说服他们。

余韦德也没有反对，他和余小慧带着菲儿，在方爸爸去世第二天，退赛，计划回国。

莫斯科大雪纷飞，航班延误，等余菲儿回到北京，外公已经化成了骨灰。

方棠始终平静，像是早就接受了所有的悲欢离合和既定的命运，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沉默的中年人。

方妈妈病倒了，她一向身体强健，这次打击突如其来，让她再也撑不下去。

方棠给母亲安排了住院病房，就在自己神外办公室不远处，这样她才放心。

因为母亲，方棠三天后就上了班，并把余菲儿送入了幼儿园。

错过了俄罗斯的滑雪比赛，余菲儿乖乖上起了幼儿园，但第二天，方棠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余菲儿出了些问题，幼儿园通知方棠去领人。

老师领着方棠到了一间小小的游戏室，隔着窗户指着：“你看就这样，昨天你送过来的，昨天和今天，孩子都没说过一句话。”

余菲儿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机里的动画片，一声不响，默不作声。

3

老师走了，方棠靠在墙上，重重喘了口气，调整自己的呼吸。

余菲儿一向很懂事，在性格上几乎是方棠的翻版，是那种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从来不闹，不让大人担心。

“菲儿。”方棠进屋，余菲儿抬起头看见妈妈，脸上绽开了一朵笑花，响亮地喊了一声妈妈。

“宝贝儿，妈妈今天带你回家，我们歇几天，先不上幼儿园了。”方棠去抱孩子，菲儿靠了过去。

余菲儿被妈妈搂着往楼下走，母女俩一起上了车，方棠开车回家，手机上是主任同意她再请假两天的消息。

请假两天，只是表示她不用上手术台，班还是要上的，妈妈在医院住着呢。

到家了，方棠抱着余菲儿上楼，笑着说女儿太重了，她要抱不动了。

余菲儿死死扒着妈妈的肩膀，进屋的那一瞬间问了句：“外公在吗？我想外公了呢。”

方棠僵了僵，她从头到脖子摸着孩子的后脖颈，没马上回答。

余菲儿更受外婆的宠爱，但更亲近外公，因为方爸爸脾气好。

这次方爸爸去世，余菲儿没赶上看外公最后一眼。

等于她错过了集训了两个月的滑雪初赛，也没见到外公最后一眼。

方棠抱着女儿慢慢坐回到沙发上，好像有些明白了什么。

对于成年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错过和不得不接受的失去，在孩童的眼中，还是一片空白。

余菲儿太小，她还没做好准备去接受这所有的一切。

“外公去世了。”她说。

余菲儿抬起头看着妈妈：“我知道啊，外公死了，妈妈你说过的，那是不是，外公就真的再也不会来看我？来接我了？”

方棠轻声地肯定：“是的。”

“啊……”余菲儿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答了这么一声后，就不再吭气了。

4

放下女儿，方棠去拿牛奶，她不知道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说死亡说失去，要怎样——才能说出口。

她拿着牛奶回到客厅，余菲儿还端正着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放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两侧，脸上是懵懵懂懂的表情。

面对着女儿的眼神，方棠几次都难以开口：“你前天回来，我们不是送过外公了吗？”

她临时把父亲的骨灰放在了殡仪馆的骨灰安放处，墓地还没来得及挑选。

前天下午，她带着余菲儿去了殡仪馆，做了个简单的仪式，算是送别。

余菲儿懵懂的：“可我没看到外公啊？我是跟你去了，但我没看到外公啊，我们是把外公往哪儿送呢？”

方棠心脏突然剧痛。

她没站稳，缓缓坐在了地上，闷着调整呼吸，感觉自己连喘气都在抖，没贸然开口。

余菲儿低头抠着沙发的边边：“妈妈，我不想送外公走，我也不想外公死呀。”

方棠摸了摸她在抠沙发边边的手背：“菲儿，我们……外公……外公在陪着你，他没离开的，只要菲儿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外公的。”

“可我不要这种陪。”余菲儿的鼻头和眼睛都慢慢红了，嘴唇也瘪成一个往下的弧度，瘪了好几下，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妈妈，我不要这种闭上眼睛看到的陪，我要真的陪着。”

每一口呼吸都变成从口腔往心肺划过去的刀，刺啦啦，血淋淋，带着血带着火。

方棠握住女儿的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妈妈陪着菲儿呢，妈妈永远不会离开的。”

余菲儿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外公不走行吗？妈妈，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叫外公回来吧，我以后会更加听话的。”

余菲儿抱着方棠的头，湿乎乎的脸蛋贴着妈妈的脸，“妈妈，你叫外公回来吧，菲儿很想外公。”

“妈妈，你是大英雄，你什么都能做到，你把外公救回来吧。”

方棠抱着女儿站起身，她轻轻拍着，哄着，在客厅里来回地，慢慢地走。

5

客厅的柜子上放着方爸爸的遗像，遗像前有一盘水果，方棠的视线落在遗像中父亲的脸上，疼痛到难以自抑。

余菲儿呜呜地哭，刚开始小声的，呜咽着的，后来变成嚎啕大哭，哭得嗓子都破了音。

她从来不这么哭，滑雪摔伤时，被奶奶嫌弃时，求方棠要回抚养权时，她都不曾这样哭过。

余菲儿天生性格比一般孩子独立许多，她觉得难过和委屈，更多的时候，是无声地掉眼泪，和方棠如出一辙。

而和正常孩子一样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方棠是第一次见。

方棠一直没有放下女儿，她抱着，拍着，哄着，摸她的头，一点点安慰着。

大哭了快一个小时后，余菲儿嗓子都哑了，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下巴枕在妈妈肩膀上：“妈妈，外公真的回不来了吗？”

方棠第一次没说话，等她第二次问时，很坚定地回答了：“是的，再也回不来了。”

余菲儿又呜咽了好几声。

“人死了就不会再活过来了，就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更珍惜活着的人呀，比如外婆，比如妈妈……”方棠亲了亲女儿汗湿泪湿的脸颊。

“妈妈很想很想自己真的是超人，能让外公活着，永远陪着宝贝，但妈妈做不到，对不起宝贝。”

她在女儿的肩膀上也蹭了蹭自己涌出来的眼泪，用力压了压情绪。

“宝贝儿，妈妈对不起你，没有留住外公。”

余菲儿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挂在下巴上，也流在了方棠的肩膀上和颈窝里。

她抬手摸妈妈的脸，摸完左脸又摸右脸，她晃晃手：“妈妈，你会不会死啊？”

方棠心如刀绞，她亲了亲女儿：“不会的，只要宝宝需要，妈妈永远活着。”

余菲儿眨了眨眼睛：“就像外婆也不会死，因为她也是妈妈，对不对？”

方棠仰着脸，逼退掉眼泪，她紧紧搂住女儿，用力地，肯定地点了点头。

6

余菲儿情绪稳定下来后，方棠带着她去了医院。

刚进病房，余菲儿就自动爬上了外婆的床，抓着方妈妈的手，喊着外婆。

“外婆，你是不会死的，因为你是妈妈。”

方妈妈转过头，看着在床边站着的方棠，眼泪默默涌了出来。

这几天，方妈妈拒绝和方棠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字都不说的那种。

就算是因为方爸爸的丧事，方棠需要什么，她也是不说不回答，宁可让方棠到处找，翻得满头包，也不吭气。

她好像把所有的恨，都凝聚了起来，对着女儿泼了过去。

对于方棠在老伴出事那天还和柳植在一起，她的选择是不原谅，不看女儿也不和女儿说话，拒绝方棠的任何示好和示弱，固执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刻。

“是的，外婆是不会死的，因为外婆是妈妈，只要宝贝在，妈妈就永远不会死，不会离开。”

方棠接上女儿的话，她看着方妈妈，轻声又补充了一句，“妈，对不起。”

方妈妈看着女儿，又低头看看哭得脸肿鼻子肿眼睛的外孙女，她哽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凄凉尾音的悲泣。

她重重抬手推了方棠一下，把方棠推得往后趔趄又被她拉回来，抓着女儿的手，方妈妈失声痛哭。

方棠反握住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妈妈和女儿。

哭了一场，连晚饭都没吃，方妈妈和余菲儿就抱着对方睡着了，外婆搂着外孙女，两人都侧着身子，像大汤勺带着小汤勺。

站在床边看了许久，方棠的眼睛湿了又湿，疼痛无边无际，好像没有尽头的海。

此生无所求？此生无所求……罢了吧。

只要眼前这两人幸福快乐，她方棠——此生无所求。

方棠轻轻合上病房门，站在门口垂头呆了许久，才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走了没几步，她停了停，回头看去。

没多远的走廊尽头，柳植正靠在窗户边，眼圈微红，笑看着自己。

他做了个手势，方棠走过去，他抬手去碰触她的脸，抬到一半垂了下来，他始终在笑，嘴角上勾，英俊又迷人。

“拖不下去了，我等会儿的飞机走，走之前，我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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