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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大张旗鼓的感谢


1

这都晚上十一点多了,楼下的店铺还有一半没有打烊,柳植的车停在小区门口,靠近临街这一栋。

方棠下车,一个黄头发小年轻蹿上来,说李大志半个小时前到家,待了不到十分钟又下楼了。

“去理发了,就在那。”黄毛指了指对面店铺群中的一个美发店,隔着玻璃,方棠看到那男人闭着眼睛远远坐着的身影。

行,那就等等吧,她和柳植对视一眼,两人一起回到了车里。

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美发店的一侧都有人拉窗帘要关店了,他们才看到李大志晃晃悠悠地,从里头出来。

他出差兼夜归,却半点不见疲惫,晃晃荡荡穿过马路,摸着头往小区里走,看起来精神十足。

摸出根烟叼上,迎面来一人,举着打火机正巧凑上来:“李大志?”

李大志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是?”

火苗下的人五官英俊得像希腊神祇,是帅到要被扣分的那种,李大志心里不舒服,横了好几声。

柳植笑得人畜无害:“XX医院的,被你骚扰的医生的家属,借一步说话。”

李大志脸色一变,连连否认:“你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让开,你认错人了!”

柳植脚步一移,挡住了他的路,啧了一声:“怎么?敢做不敢认?怂得一批。”

李大志怒了,恼羞成怒,他想骂人又不敢,柳植比他高太多,而且看起来肌肉结实,短袖下的胳膊线条冷硬。

“关你屁事?你是哪来的家属?我和你说不着话。”

他喊着,脚底抹油,就要从旁边绕路溜。

有人咳嗽一声,挡过来一个黄毛小子,小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在去时路上。

李大志再拐弯,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又是两个不认识的小年轻。

这时候,柳植的打火机才收回裤兜里,他双手插着兜,闲闲散散的,对着后面喊了一句。

“出来吧,人被我们扣住了。”

李大志头皮一麻,看见方棠从人群后走出来,朝他笑了笑。

2

“李大志,我手术患者刘虹的老公,一个月前,刘虹跳楼自杀,你就开始讹上了我们,来我院三次闹事……呃,你是XX公司的业务经理,家住这里1001,对吧?”

方棠慢悠悠地说,眼看着李大志表情开始慌。

“你们想怎样?你们敢怎样?光天化日的……”

李大志左右看看,没人,店铺全关了,他回头,刚才的美容美发店也关了门,他的脸颓了起来。

“我没怎么样啊,我只是想换点钱花花,我没咋样啊。”

柳植怼方棠一下:“站着说话好累哦,我们上楼慢慢说吧。”

黄毛等人嘻嘻哈哈围上来,把面色如土的李大志裹挟起来,亲亲热热一窝蜂地往上走。

李大志还想叫,柳植哎了一声:“你那个远房表妹今天不在吧?我倒挺好奇的,你和这个‘表妹’到底是有多远房?又有多近呢?”

他说得调皮却大有深意,李大志腿都软了,缴械投降:“你们想干什么?我不去了,我以后都不去医院了,还不行吗?”

他哭丧着脸,被带上了楼回了家,然后安安稳稳地被放在了沙发上。

方棠刚开始亮了一下脸后,就没再说话,把现场全权交给了柳植。

柳植坐在李大志身边,哥俩好一样揽住他的肩膀,摸索着,轻轻拍打着,看起来很亲切。

摸到李大志的肩骨,柳植稍稍一用力,李大志立即“嗷”的一声。

“闭嘴!”黄毛马上上手,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柳植没拦着,又拍了拍李大志,这回没用力,李大志都抖了一大下。

方棠这时候才过来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示意黄毛等人去外面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抬头对着李大志笑了一下,笑得亲切和蔼,李大志有些细微地簌簌发抖。

“我们开始吧。”

3

半个小时后,方棠和柳植带着一群人下了楼。

柳植给黄毛几人红包,每个人都有,一人两千,谁都不少。

“谢谢柳哥!”几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柳哥以后有事就说话,我们老板说了,柳哥和方姐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一定要尽心尽力,办得你们满意为止。”

方棠笑,她没忍住:“你们老板那张脸,叫他少折腾,就算破了相,自信点也一样好看。”

黄毛嘴一咧,表示一定把话带到。

车子发动,柳植问方棠录音笔准备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怎么办,他们又不是法官,到底这只是个恶心人,他们也没办法。

柳植问方棠讨要录音笔:“给我吧,我去收尾,保证漂亮又没啥后顾之忧。”

柳植想了想,还加了一句:“而且,是永无后顾之忧。”

方棠不解,柳植解释。

他有个以前的病人是电视台主持人,专门追踪社会热点民生八卦。

这个录音交上去,再把李大志的信息一揭露,至少两期的内容就有了。

“他们最会打马赛克,搞些模棱两可的照片和话题引导,然后再在这里实地拍几个外景,我敢打赌,这件事,马上就会成为热点。”

李大志虽然没杀妻,但妻子却因他而死,在道德舆论和社会谴责上,他会妥妥地一点儿也不少承受。

还有死去老婆的娘家人,也肯定会出来闹事的。

柳植把录音笔放进自己口袋:“把战火引开,毒疮干脆挤出来,给他彻底治一治。”

“还有一个,”柳植摸了摸下巴,看了方棠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严求实还有用,还有大用!”

4

严求实还有用……还有大用!

这句话方棠当时根本没懂什么意思,但很快,到了第三天,她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她这个月下地方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另外半个月,她要留守在医院,做本院的手术。

刚从手术室出来,她就看到了王涛主任。

主任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一言难尽。

“方医生,”王涛扶着额头,指了指窗户外,“你看看吧。”

方棠“嗯?”了一声,侧头看了看,扶着窗户差点崴了脚。

门诊大楼门口的大空地上,一字排开五行六列共三十个大汉,黑衣黑裤举着一个红色条幅,上面几个大字:谢谢XX医院神外医生妙手回春,救我一命!

条幅巨大,巨长,巨嚣张!

还有几个年轻人,拿着一面大锦旗,生怕人看不见似的,抬起来朝上,朝下,朝左,朝右,不停变换角度,供路人瞻仰。

上面也是几个大字:神外神医,恩同再生父母!

还好还好,没有把她名字写在条幅和锦旗上面!

方棠掩着脸往下看,牙疼似的吸着气,好奇又好笑。

黑衣人队列的正前方,严求实戴着个大墨镜,大马金刀一样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摇着扇子,装腔作势扮老大。

方棠汗都下来了,她这些年其实锦旗收到过不少,但没收到过这样刺激的,实在是太酸爽了!

王涛主任脸上也是,看起来很想笑,但又莫名其妙有些感动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方棠,“这是你的病人,他不是已经出院半年多了嘛,突然倒回头说什么感谢,是想干嘛?”

这里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搞得像黑社会拜堂一样干嘛?

你看看这楼下的路人,一个个都离老远绕道走,还有那些病人,十个里面有五个眼神都是怯怯的。

方棠也摸不着头脑,她拿出手机就给严求实打了过去。

5

“方医生,”严求实接电话接得兴高采烈的,“怎么样?我这一手漂亮吧?”

年过三十的人笑得像个小孩子,还是个想讨糖吃的小孩子。

“柳哥说,要让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有后台,以后没谁敢医闹到你这,我就想出了这招,怎么样?不错吧!”

“他说别带你名字,行,我不带,我带上你们整个神外,怎么样?”

方棠哭笑不得,再转头去看主任,王涛显然也都听到了,也是一脸憋笑。

严求实没说假话,他的命的确是方棠给救回来的,人站在楼下任人参观,兄弟马仔背后一排。

人多势众,再客气,气势都逼人。

他们站了三天,第二天,医院医务科出面请他们稍稍回避一下,说干扰了正常的次序,这样不好。

严求实大手一挥,很利索地带着兄弟们去了街对面,接着站街。

他们倒不吵,也没有挥着小旗子小喇叭喊口号什么的,只是站着,然后拉着条幅展开锦旗给人看。

在人前的椅子上,严求实戴着大蛤蟆镜,花衬衫坐着,大金链子戴着,完完全全“社会我大哥”的形象。

有人过来采访,也有本地小网红过来拍照,甚至还有节目组要录制,严求实全部任凭索取,如实回答,豪气冲天。

除了他的大墨镜始终不摘下来,说要保持形象上的神秘感,其他的,他全程配合。

三天站街结束,严求实带着大队人马撤走,耀武扬威的闹剧结束。

自此之后,XX医院有靠山,尤其是神外有人罩,这样的传闻就暗戳戳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情绪医闹和乱七八糟的纠纷少了许多,就算有问题,也更多地倾向于好好说,并好好解决,打架闹事的动手率,直线下降。

当月,方棠莫名其妙多了三千块钱奖金,说是奖励,具体奖励什么,上头也没细说,方棠也没多问。

6

时间很快到了四月底,因为严求实这件事的余韵,方棠终于代表神外接受了记者专访。

来采访的记者就是那个柳植以前的病人,一个中年男子,多年主持人,小有名气。

他跟着方棠走遍整个神外,也看到了被他们放在陈列室下面大柜子里的一卷卷锦旗,从最早的到现在最新的。

早年的锦旗都已经褪色发白,有些连里面金线的颜色都掉了。

新的却簇新闪亮,天鹅绒质地,厚实柔软。

“这里最早的一面锦旗是1930年的,那时候,我们神外还和普外混在一起,手术也少,这锦旗算是古董了。”

方棠笑着把锦旗放回去,合上柜子的门,她谈到这个时,眼神远比刚才面对那一柜子的奖杯来得动容。

记者问:“既然行医,就会面对死亡,在面对死亡时,你会挫败会想放弃吗?”

方棠沉默了一下。

记者再度追问:“病人的死亡,对家属来说是悲痛的,可对你们来说,会不会觉得司空见惯,而又因为这些司空见惯,你的内心会越来越麻木?”

“麻木到……甚至面对死亡失去了敬畏之心,而懈怠了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是那种大众最感兴趣的话题,人们最喜欢这样,用挑衅尖锐的语言,博人眼球。

身边的助手想上前插手,方棠冲着他摇摇头。

她带着记者来到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拐了好几个弯,一字排开,是神外专属的五个重症监护室。

她走到第三个窗户边,轻轻揭开窗帘,招手让记者看。

里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看起来很年轻却枯瘦干瘪,浑身插满管子,奄奄一息。

“她刚刚当上妈妈没多久,在一次喂奶后起身摔倒,检查时才发现是脑瘤,做了两次手术,第一次成功了,但半年后复发。”

“我们不是神,我们一直就是在一边竭尽全力一边无能为力,一边抗争一边和解。”

方棠看着摄像机背后记者的眼睛,隔着巨大的黑色镜头,她看不到对方的眼神背后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不重要。

“这所医院和这个社会上每个角落都一样,它每天都在上演各种故事,同一间病房同一张病床,上一个病人出院,下一个病人去世,都是常态。”

镜头拉远,方医生说着说着,走到了窗户边,给了镜头一个精致漂亮的侧面。

朝阳的那一边脸上镀上了金光,鼻梁下阴影依然浓重。

方棠沉默了很久,回头看着镜头,她笑了笑。

“感谢和投诉,新生和死亡,每天都在这里上演,无时无刻从不停歇,你看到的是腐败还是新肉,取决于你——想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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