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至不至于?
御守宣的历史,能追溯到公元八百年左右,但这一本不是。
看纸质、氧化程度,后一半乐谱应该在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大致公元一千年到一千一百年左右。
那时的中国,正好是北宋时期。
所谓一页宋书一两金,这句话放在同为儒家文化圈的日本同样适用。何况还是御纸,御墨。
打个比方:宋代宫廷抄本!
仔细找了找,没有伏见宫家的收藏印,但扉页上有一方盾形印,长这样:
抚过已然发暗的印记,林思成的手指微微一顿:怪不得这本书近一千年的历史,却能保存的这么好?
不但是宫廷抄本,还是皇家藏本。
起初,吕呈龙并没有在意,只是随意的扫了两眼。林思成已经翻过了扉页,他怔了一下:“小林,翻过来看一下,就前面那页!”
林思成顿了一下,又翻了回去。
吕呈龙眯着眼睛,仔细的瞅。
他虽然主攻的是瓷器研究,但不代表他不懂金石,不懂篆刻:这方盾形印,是甲骨文的“仓”。
架构工整,线条纤直,刻的极好。
再仔细回忆,不记得在故宫中见过类似的钤印。熟知的史料中也没有什么印象。但怪得是,吕呈龙越看越熟悉。
肯定在哪里见过,而且印象不浅。
而这本古籍,又是日文……
突然,吕所长的脑海中闪过了一道光:这是日本正仓院的收藏印?
他猛的抬起头,刚要说什么,又反应过来:一胖一瘦两个古玩老板还在旁边站着呢。
转着念头,他给林思成使了个眼色。
林思成微微点头。
所谓的正仓院,即专为日本天皇、皇室收藏保存宝物、文物的机构。如果只算存在时间,历史比故宫还要悠久。
内藏的珍品,比故宫还多。
一成来自于唐代并之后从中国陆续传入日本的精品文物,一成来自于经中国流入日本的西方文物。还有一成,来自于日本各时代根据中华文物制造的仿品。
剩下的七成,则来自于侵华战争。
据统计:八年间,日军从故宫、从天坛、避暑山庄,从沈阳故宫、从各地大寺大庙、大藏家手中抢走的文物,有七百六十多万件。
而故宫现存一百六十八万件,台北故宫七十万,合起差不多两百四十万件,还不到三分之一。
而且抢走的全是国宝级的精品:唐代的螺钿槽琵琶、唐代的螺钿紫檀阮咸、宋代孤本、善本,以及无数的玉、竹、木、料、金银器并字画。
这还没算直接拉到兵工厂,熔炼后造成子弹的铜器。
林思成早就想过,等在京城站稳脚跟,去一趟日本。
收藏在博物馆的他没办法,但流落在日本民间的足有三四百万件,运气再差,只下功夫,肯定能找回来几件。
暗暗转念,他翻过扉页。
乍一看:全是日文。
其实不是,这是中国的工尺谱,唐代时与汉字一起传入日本。大概到北宋时期,日本以汉字为基础,又以工尺谱中的音符为读音,创造日文。
所以林思成才说,日文并不难学。
大致翻了翻,林思成下意的皱了皱眉头:好多乐器?
钟、磬、筝、笛、箎、笙,排箫、琵琶、阮咸、箜篌、筚篥、羯鼓、钹、忽雷……唐代的主流乐器,几乎都有应用。
再读曲谱,节奏时而明亮轻快,时而舒缓,并非庆典与祭祀之类的典乐,更像是燕乐。
而且场面极大,光是乐器手,至少在五十位以上,肯定是燕乐大曲。
既有歌,有乐,也有舞。
再深入推测一下:应该不是宋曲,宋代雅乐注重规范化,更偏向于雅化、精致。既便是大型宫廷宴会,乐师少有超过二十人的。
再者曲风也不对,唐曲包容、大方,偏向于抒情。宋曲严谨、规范,更注重于叙事。这一本,明显更偏向于前者。
继续往下翻,直到卷尾,看到“惊鸿”两个汉字,林思成稍顿了顿,仔细的回忆。
随即,瞳孔禁不住的一缩:惊鸿舞?
李隆基: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这是唐玄宗早期,李隆基专为宠妃梅妃创作的舞曲。
之后,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敬献地方名曲,即甘肃张掖佛教音乐《婆罗门曲》。李隆基与《惊鸿舞》合创改编,为杨太真作霓裳羽衣舞。
这部舞曲,是历史上公认的盛唐乐舞的巅峰之作,又被视为王朝倾覆的靡靡之音。
只是中晚唐时期,就有三十多位诗人,作六十多首诗词叙述霓裳羽衣舞。其中,数白居易写的最多,整整十八首。
但原曲和原谱在安史之乱时就佚失了。
直到一几年,有关部门根据唐代墓葬舞俑、壁画、敦煌壁画中发现的部分舞姿和唐代遗存下来的几部大曲曲谱,然后结合史料和诗歌描写,意想性的进行了复原再创作。
比如重庆电视台的《俪人行》,河南电视台的《唐宫夜宴》,陕西歌舞团的《大唐乐舞》,都属这一种。
所以,压根没人想到过世上竟然还保留有原谱,估计日本人自己也没想到,更没有发现。不然早就应该有相关机构研究,并同步发布新闻。
包括林思成,两辈子了从来没听说过日本有惊鸿舞遗本。
他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一睹真容?
文物之所以贵,原因就在于历史所赋予的文化价值:证史、正史、补史。以及见证文明发展、传承文化记忆、增强民族凝聚力。
像这样的东西,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既便沉稳如林思成,心脏依旧止不住的跳了两下。
他耐着性子,合上了乐谱,而后随手往桌子上一放。
店老板心里一咯噔:一件都没看上?
委实是林思成表现的过于淡定,又过于随意。每一本都是信手一拿,然后信手一翻。
偶尔的时候,会看看上面的印戳,但日本的戳,中国人能认识的有几个?
反正店老板拿到省城,请教了不少内行,没一个人能说出门道。
胖老板也有些泄气,心想白跑了一趟,今天这介绍费是别想了。
两人正暗暗叹着气,林思成点了点桌子:“老板,开个价!”
咦?
两人精神一振,胖老板挤了挤眼睛,意思是让他放心要价。
店老板却有些犹豫:别看这小伙子年轻,十有八九是个内行。不过胖子眼力不行,没看出来罢了。
下刀是别想了,但也不能太低。
他想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不说话,让我猜是吧?
行。
林思成笑了笑:“三百?”
店老板翻了个白眼,三百,他连收这几件东西的车费都不够。
“当然是三万!”
三万当然不贵,只是第二本《越殿乐》,并扉页上的那方《伏见宫》的钤印,差不多就值三十万。
但林思成摇了摇头:“太高!”
店老板装作为难的样子,咬了咬牙:“两万八,再不能低了!”
林思成依旧摇头,但他没功夫和胖老板磨牙,让他一点一点的挤牙膏:“八千,行就行,不行我们就走。”
店老板怔了怔:果然,内行。
干这一行,除了有眼力,你还得会察颜观色。而他观察了半天,丝毫看不出这小伙对这几本书是期盼多一点,还是迷茫多一点。
但怪的是,出手却贼豪爽,贼大方?
再看桌上:几本书的纸倒是挺老,但通篇日文,鬼知道写了些子啥?
给一般的客人,瞄一眼就走,连价都不问。包括他当初收的时候,也是当那两件瓷器的搭头收回来的。
所以,店老板有些拿不准,八千是赚了,还是走宝了?
想了一阵,他还是决定卖。
“八千就八千!”
叹了口气,店老板把三本书往盒子里一塞,又往前一推:“能不能问一问,这什么书?”
林思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看着纸挺旧!”
店老板撇了撇嘴:刚还不是说会日文吗?
但他再没有追问,拿了机器刷了卡,又开了张收据。
林思成留了电话,交待店老板,要还有这样的东西,直接给他打电话。
胖老板点点头,送两人出门。
看林思成和吕呈龙拐过了弯,胖老板一脸埋怨:“老殷,我不是说了吗:人家开的是百多万的大奔?你倒好,八千就卖,就不能要高点?”
要高点,万一人家不要了怎么办?
店老板笑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胖子,咱俩一块入的这行,为什么我开了店,而你依旧在摆摊?
因为老子知道:眼力不够无所谓,但要见好就收。就那三本破书,我现在不卖,还能卖给谁?
总不能一直等,等这儿来个日本人?
估计得等到下辈子……
他掏出钱包,数出八张钞票拍给了胖子。等人走了后,他拉上卷闸门,掏出手机打电话。
“老叔,我之前没要的那两本书还在吧?对,就淡的都快看不清那两本日本书。”
“行,那我过两天去拿……啥,还有瓷器?瓷器不要……”
……
两人出了关公庙,进了对面的羊汤店。
要了个包厢,将将坐定,林思成打开盒子:“吕所长,你再掌掌眼。”
“我连日文都不认识,能掌什么眼?”
吕呈龙摇摇头:“我就是好奇:日本正仓院珍藏,怎么流到国内的?”
说实话,林思成也不知道。
但他记得,2011年,山西文物局对太原日军司令部旧址进行保护性修复时,发掘出过不少文物。
有江户时期(清末明初)的肥前瓷海鼠釉盘,萨摩切子玻璃盏,也有室町幕府时期(明代)的东瀛工钱。
更早的也有:2020年左右,唐代长安城西市遗址三期扩建,发掘出过日本飞鸟时代(592-710年)藤原京(日本历史上首个都城)的瓦当。
据猜测,应该是奈良时代(710—784年),日本遣使来大唐学习营建技术时所留。
但早归早,却没这几本乐谱特殊:既有伏见宫家的鉴藏印,又有正仓院的鉴藏印,那只有一个可能:侵华战争时期,皇室出身、且很有可能出身伏见宫家族的日本将领带出来的。
数来数去,符合这些条件的好像就只有一个:日本第一百二十一代天皇孝明天皇的养子北白川宫能久。
他曾暂任过天皇,后被废软禁。甲午战争时任统帅,之后侵占台湾时染上疟疾,几天后病死。
只是盲猜一下,是与不是都无所谓。
与之相比,他更想把乐谱翻译出来,甚至于把《惊鸿舞》复原出来。
要是能再找到相关联的一两本,那再好不过。
吕呈龙又瞅了瞅:“这三本都是乐谱?”
“对!”林思成点点头,“具体是什么曲子,还得找个专业的人研究一下!”
吕呈龙并没有怀疑:所谓术业有专攻,再是天才,也不可能什么都懂。
两人回了宾馆,林思成给赵二打了个电话。
之后,林思成把黄智峰、田杰、高章义叫到房间开了个小会。
明天正式进组,一些问题要提前沟通一下。
开完后,几个人又聊了一会,正准备散场,门铃响了两下。
看了看时间,应该是赵大来了,林思成让方进去开门。
刚打开,方进“咦”的一声:“王教授。”
几人齐齐的回头:可不就是王齐志?
身后还跟着叶安宁。
但早上才分开?
一看王齐志的脸色,都猜到他有事,几个人当即告辞。
人刚一走,王齐志直接了当:“又淘了什么东西?”
林思成愣了一下:他给赵大打电话,就没提什么东西,只说是让他带两口装书的囊匣过来。
估计赵二一说要带囊匣,王教授就猜到,自己又淘到了宝贝。
至于叶表姐,估计是听了一耳朵,纯属凑热闹。
林思成从茶几底下拿出盒子:“这么远,让伯恒来就行,老师你没必要专门跑一趟。”
“赵老二有些毛燥,我不太放心。要是老大,我肯定不来。”
回了一句,王齐志取出乐谱,翻了一下。
然后,他一脸懵逼:“日本书?”
“对,只有中间这一本是中文的,不过也是从日本流传过来的!”
林思成取出合订本,“特别是这一本,前一半是日本古代宫廷雅乐《越殿集》的部分,后一半则是唐明皇时期传到日本的宫廷燕乐大典《惊鸿舞》。而且有伏见宫家和正仓院的鉴藏章……”
一听伏见宫家和正仓院,叶安宁眼睛一亮:“林思成,要不要上拍?”
恰恰好,保利在日本也有分部。
林思成愣了一下:“叶表姐,这是唐代的惊鸿舞!”
“我知道啊,你刚说了:唐代宫廷燕乐大曲。”
林思成叹口气:不怪叶表姐这么迟顿。
唐代时传到日本,之后国内失传,日本却保存完好的宫廷乐有几百首,除非专门研究中国古典乐的,哪位能一首不差的记住?
包括吕所长,当时也看到了乐谱末页汉字标注的“驚鴻”,但压根就没有往深里想。
“叶表姐,这是唐明皇为梅妃创作的舞曲,之后他又用这首曲子,结合西域佛教音乐合创《霓裳羽衣舞》。
不管是哪一首,国内原谱在安史之乱时就已佚失殆尽。甚至于,可能连日本都不知道他们有遗存。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世上唯一的一本……”
林思成耐心解释,叶安宁的眼睛一点一点的睁大。脸慢慢的红了起来:这样的东西拿来拍卖,还是拿到日本拍卖?
自己的脑子是不是有坑?
但林思成不讲,她真不知道这东西有这么重要。
说文雅点,这是史海遗珠。说严肃点:这是日本文明源于中国的铁证。
别说零几年,包括二零二几年,各种学术场合、各种讲座、乃至各个网站论坛,依旧有一群国内的教授和专家给日本洗地:日本雅乐并非源自于唐音,而是日本独立发展。
林思成一直都想不通:直到宋代,日本才用汉字和中国的工尺谱创造的日文,他这独立的音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齐志早被震的七荤八素,半天没合住嘴:他猜到林思成淘到了好东西,但没想过,竟然是海外孤本?
“不是……这样的东西,你就让赵老二来取?”
林思成张了张嘴,想了想以后,索性闭上。
赵二的性子确实有点毛燥,确实有点不妥当。但反过来再说:讲的太清楚,并非全都是好事。
倒非怕徒弟居心不良,而是机事不密则害成:从文化和历史,乃至民族角度而言,这三本乐谱的价值,并不比《徐谓礼文书》的价值低。
“走,换个地方!”王齐志小心翼翼的把乐谱装进了盒子,“我今晚也不走了,明天让陈副局长(陈朋)派两个便衣过来!”
林思成哭笑不得:“老师,不至于吧?”
赤霞杯、《徐谓礼文书》,不也是他和顾明从杭州带回来的?
王齐志很想骂两句:什么叫不至于吧?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思成连端枪扛炸药包的盗墓贼都敢斗一斗,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害怕一下?
他拿手指虚点了点:“不管至不至于,再有下次,第一时间给我讲,剩下的我来安排!”
“老师,这样的小事,不能次次都麻烦你!”
王齐志:呵呵!
他倒希望林思成能多麻烦他几次:多他娘的长面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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