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归+大梦归离

梅逐雨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那树已经不知活了多少年，粗壮的树干盘曲着根系，一年四季，梅逐雨都习惯在它的荫凉下读书、抄文、写字。

他无父无母，自幼随乡中一位老秀才读书。秀才去世后，书塾散了，村人各顾生计，他一个人留在破旧的小院里，靠抄些文书、教几个孩子识字过活。日子清苦，却也安稳。

这一年入秋后不久，奇事发生了。

那棵槐树在本该叶落枝枯的时候，忽然开了一串白花。花开得极盛，带着浅浅的香气，映着院墙，像雪。梅逐雨一开始以为是眼花，走近一看，果真是花。

他怔了很久，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槐树若在时节外开花，多半是要枯死的。

他慌了。

那一夜，他甚至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便跑去镇上请了郎中来诊。郎中看了许久，只说：“此事怪哉，树非人，哪有什么病可医？若说补救，也只能多陪陪它，多与它说说话，唱唱曲子，也算个宽心。”

梅逐雨虽觉荒唐，却仍照做。从此每日清晨，他都端一小凳，坐在树下，拿着那本快翻烂的《诗经》，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

初时还小心翼翼，后来唱得熟了，也不管声调准不准。

他从没发现，树上藏着一抹微不可见的影子。

那是槐花精，名唤槐羽，本是大荒中的一株花妖。大荒混乱，昔日的白泽神女早已陨落，她便趁乱，来到人间玩耍。

她本是想借着这株老槐树修养一番，好等来年花季再遁回山林。却不曾想，这个人类书生，日日在树下絮絮叨叨、哼哼唱唱，音调实在难听。

槐羽忍了三日，夜里翻了七八个身，终于忍不住现了半分形，在书桌上留下一张小纸条，字迹俏丽纤巧：“别再唱了，实在难听。”

第二天清晨，梅逐雨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脚边那张纸条，愣了半晌。他本以为是哪个邻家小儿的恶作剧，可那字迹，他不认得；那纸张，倒是他练字后的废稿。

他心里却没生怕，反而惊喜：

“你活了，是不是？”

槐花轻轻摇了摇，风不大，枝叶却颤得很明显。

梅逐雨笑了，笑得眼角都弯了，“那就好。以后我不唱了，你别嫌我烦就是。”

此后，他更常往树下跑。村里人都笑他傻，说一棵老槐树，他偏当朋友。元宵节时，他甚至买来几只纸灯笼，小心翼翼地挂在树枝上，点上烛火，那光一闪一闪，映着槐花余香。

他对着树说笑，讲村头屠夫买猪不成反被猪追的笑话，讲书里看来的怪谈，说什么狐妖迷人、蛇精吞婴……

“妖精当真如书上所说长相可怖吗？”

树上那位，听到这话终是没忍住。

“荒唐！”

那声音轻轻一哼，像玉石落地，脆而清。

梅逐雨愣住了。

他缓缓抬头，眼睛睁得溜圆：“你……你会说话？”

枝叶间，有一点光晕微微凝成轮廓。少女懒洋洋地靠着树干，眉眼清丽，穿一袭浅绿长裙，长发用细花串起，垂在胸前，眼下点缀着几瓣槐花，仿佛天光落成的碎影。“没见识。”

槐羽轻哼一声，“我是妖，当然会说话。”

梅逐雨半晌没回过神，只觉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悸动，既惊又喜，又觉得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人物。

“那……那妖都是怎么变成的？一花一木都可以变成妖吗？人也可以变成妖吗？”他支吾道。

槐羽轻笑，眼角弯弯，“我们妖生活在大荒，由白泽神女管辖。若要来人间，也需守规矩，不可做乱，否则便会受罚。”

她说到这儿，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忧色，“只是白泽神女一任一任地陨落，大荒再难维持往日秩序，许多妖都离开了……我，在大荒待的实在无趣，就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了。”

梅逐雨听得出神，又问：“那妖，都跟书上描写的一样，长得……很丑吗？”

槐羽抿嘴一笑，忽然身影一动，化作实体落在他面前，带着清香，她身姿纤长，肌肤白得似雪，眉目含情，仿佛从春日枝头走下来的花神。

“我很丑吗？”

她问的时候，眼中藏着几分狡黠。

梅逐雨怔怔看着她，喉咙发干。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何心中发烫。

“不……不丑。”他红了耳根，“很好看。”

槐羽笑了，“那不就得了。”

梅逐雨被她笑盈盈地望着，脸颊发烫，心里有点乱，偏过头去想掩饰那份局促，支吾着问：“那你们妖，要吃什么？人肉？还是……人血？”

槐羽挑了挑眉，轻轻凑过来，那双明亮的眼睛近得几乎能映出他的影子：“当然是都要啦。”她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坏笑。

梅逐雨却没被吓到，反倒笑了，眸子里闪过一丝认真：“你吃我吧，我站得高，你可以吃很久的。你不要吃别人。”

槐羽一怔，随即“噗嗤”一笑，觉得他这人真没意思，摆摆手：“你都不害怕，还说这种话。算了，我才不吃人呢，我要吃你昨天吃的那个。”

“糙米饭吗？”梅逐雨疑惑道，“那个不好吃的。”

“我不管，我就要。”槐羽撇撇嘴，手指勾起那一缕垂在胸前的发丝，在指尖绕了一圈。她自小就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的脾性，如今听他不答应，立刻来了小性子。

“好吧好吧，我做给你吃。”梅逐雨连忙应了，转身快步往厨房走去，回头还叮嘱一句：“你不要乱走啊，我一会儿找不到你。”

“知道啦。”槐羽懒洋洋地应着，已经大喇喇地坐进梅逐雨平日坐的那张摇椅里，身子一歪，长腿轻轻翘起，晃着脚尖，怎么看都带着点肆意妄为的悠闲。

厨房里很快飘出饭菜香味。她闻着那味道，眼睛微微眯起来，原本还端着架子，心里却已经咽了好几下口水。

直到梅逐雨端着饭菜走出来，她才慢慢坐直，故作矜持地抬了抬下巴：“就是这些？我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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