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一滴何曾到九泉

“如果说非要证明点什么的话，大概就是，我希望父亲死得值得，他和先太子这一对君臣，没有彼此辜负。”

没有彼此辜负么？

萧瞻心情沉重地思量着成楹无意间说出来的话，自嘲地笑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何其难也。”

他对萧子瑜的感情很复杂。

这人是他的长辈，也是他曾经最最信赖的重臣，更是他不吝啬以坦荡真心相待的兄弟和朋友，他防备过成家，防备过丞相，却都没怀疑过他小叔有私心。

是因为萧子瑜太坦荡了吗？他曾经跪在他面前，跟他发誓永不背叛，他也就信了。

萧子瑜说他喜欢成楹，宁愿不要官职、封地、爵位，只求能娶成楹为妻，真情流露，使他自惭形秽，他也就答应为他们二人赐婚。

当然，后来这赐婚诏书被他吞回去，全当喂了狗。

再后来，兖州战乱结束后，宁平帝屡次为难萧子瑜，萧瞻以不当太子为威胁，保住他一命……

萧瞻也理解萧子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萧荀逼宫，屠杀文武，那种情况下，萧子瑜能逃过一死，萧荀还对他以礼待之，加以重用，比我老爹强多了，萧子瑜效忠于萧荀，再正常不过。”

他自认为对萧子瑜不错，但他也不能指望萧子瑜把心掏给他，眼瞅着萧子瑜都被他爹一贬再贬，后来干脆关昭狱里去了，没当场举兵造反，已经是个忠臣。

成楹提醒：“陛下，日后有机会相见，恐怕是在战场上。”

萧瞻很清楚这一点，世上安得两全法。却听成楹又道，“不过，王爷未必真心想为萧荀做事，过去一年间，并未听说有任何关于王爷领兵的消息。”

“许子辉是萧子瑜的心腹，他在江陵，和萧子瑜在江陵有何区别？”萧瞻打破成楹，也打破自己最后一点幻想，然后盯着舆图看了许久，“萧子瑜从小就是文武全才，后来出征西南，一战威名震天下，成为皇家的荣光，但我终究比他幸运。”

终究是，他得到了成楹的爱。

.

益州，成都，王府。

玄成当然不会只在长江上传播先太子案的真相，王扬兵败后，消息火速飞遍成都每一个角落，此时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小虎拿着扫帚，打扫庭院里飘落的桃花瓣，一些花瓣儿被风吹进亭中，落在正在抚琴的萧子瑜脚边，她本想上前打扫了，高唐拉住她，低声道：“王爷最近心情不好，你别去寻晦气。”

那日，小虎和成楹一起从徐州城突围出来，过风陵渡的时候，被萧子瑜的人抓住，带回了益州。但萧子瑜并未苛待她，养好伤后，只将她囚在王府中，地位跟府上侍女差不多。小虎曾试图逃回京都，没有一次成功，高唐认真告诉她：“不让你走是为了你好，你是靖宁侯的侍女，在这益州，只有王府能庇护你周全，你也别再逃了，外面有皇帝的人监视着，你要是被别的人抓住，只会让王爷为难。”

小虎知道时局敏感，北楚正在打兖州之战，更北边的羌胡也南下犯境，她自觉回到成楹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老老实实待下来。

王府就这么大，萧子瑜又极少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小虎不想见到萧子瑜，兜兜转转，总能碰上。

萧子瑜极少说话，大多数时候，他都举着竹竿，窝在竹林下的池塘边钓鱼，有时候一个人抱张九弦琴，弹给南来北往的大雁听，或者生了病，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汁气息，这种时候，皇宫的人便来得格外勤快。也有一些将军上门，说起王扬和北楚的情况，萧子瑜难得地笑一笑，再附和两句，一起喝顿酒。

小虎有时候会想，真是可惜了。

可惜了这么如珠如玉的一个人，对她主子又那样地好，可成楹偏偏选择了太子。

对于成都最近纷起的流言，小虎只深深叹息，深感权欲害人，她主子一家，还有王爷，都被坑惨了。

高唐拉着她说话的功夫，一阵马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响起，来的人一身猎猎红衣，正是高明萸。

小虎自觉退到一旁不显眼的地方，高明萸对她总没什么好脸色，高唐也和她退到一处，躲着他姐，随后两人悄悄溜了。

就在高明萸走进凉亭的时候，幽幽琴音停下，萧子瑜提起一坛子酒，仰头就灌。

高明萸不禁皱眉，神情不忍：“王爷，再这样下去，您就要废了。”

萧子萸瞟了她一眼，冷笑：“我早就废了。”

他边喝边吟：“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需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您还是忘不了靖宁侯吗？是她不要你了，您何苦还惦记着她？”

萧子瑜叹了口气，坐在琴边，肩头微沉，一缕青丝垂在脸侧，衣摆凌乱，他含糊道：“我就是忘不了她，又待怎样？”

高明萸哑口无言，她当然不能怎么样。靖宁侯是长在萧子瑜心口上的人，难道她能把他的心挖出来，把成楹剔个干净吗？她只是看不得萧子瑜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垂头丧气，借酒浇愁。

亭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皇叔也是个痴情人，莫非痴情，是我们萧家的传统？”

高明萸脸色一变，萧子瑜眨下眼睛，挥手示意她退下，抬起头时，萧荀和玄成，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来。

“陛下，你怎么来了？”

萧子瑜坐着没动，就这样望着萧荀。

萧荀一笑，并不觉得尴尬：“朕为皇叔感到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当初，先太子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抵死不承认和光溯帝的简妃有私情，后来便被光溯帝……”

萧子瑜冷笑一声：“‘先太子’这三个字，是陛下你叫得的？”

萧荀尴尬地咳了声，太过入戏，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幸亏玄成及时出来打圆场：“王爷，陛下不过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随后立即道：“王爷对靖宁侯一片痴心，连贫道看了也甚是感动，可王爷应当明白，您此生和靖宁侯已是至死方休的仇敌，哪怕三生石上刻下了你们二人的名字，也无法修得圆满，除非，靖宁侯愿意对您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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