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殿审
顾临看着眼前的画面湿了眼，过往那些受他恩泽的人，成了他隐形的羽翼。
他蓦地闭上眼。
如此，此生的遗憾也总算少了一些。
他只需一往无前，去寻他的公理，即便天道不公，总有人为他的暗路提灯前行。
辰时，早朝结束，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员悉数到场，百官入列，群臣朝拜。
“传——犯人林玠，上殿——！”
顾临身上受过重刑，哪怕已换了一袭干净的囚衣，行走间又磨出了血。
他在昭明殿前站定，这座伫立数百年的皇城，他曾以少年将军的身份踏入，而今山河易主，将军蒙尘，他又以戴罪之身被洪流裹挟着跨进了这扇门。
身后的侍卫推搡了他一下，顾临踉跄几步稳住身形，重新抬脚大步跨入殿内。
脚镣在地上拖拽出声响，膝盖砸在金砖上，顾临跪地，朗声道：“草民林玠，拜见皇上。”
殿内瞬息间嗡嗡出声，全是百官交头接耳的声音。
他分明是罪人，却自称草民，这是死也不准备认罪的意思。
征平帝年过四旬，他是大启继太祖后最强大的帝王，将疆土扩大了一倍。
“林玠。”征平帝目光如炬，“今日殿上，有何冤情，悉数讲来。”
顾临背脊挺直，指尖攥得发白，“草民，从未弃城！”
百官哗然，有怀揣破国怒意的旧朝大臣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此人贪生怕死，八年前弃城而逃，只顾保全自己性命，而不顾城中百姓安危。”
他朝皇上拱手，“若非圣上仁德，心怀苍生，严禁屠戮百姓，事后又全力安置，恐怕早已沦为焦土。如今天下初定，不论前梁人还是大启人，皇上皆等而待之，皆为我大启子民，是非功过一视同仁。此等怯懦之徒，若任其逍遥法外，岂不是视国法如无物。”
另一名大臣上前道：“正是，正值前线告急，我军中儿郎要是个个效仿，军心何存？军威何在？往后疆场之上，谁还肯舍生忘死、冲锋陷阵？需得严惩以儆效尤。”
顾临咬紧牙关，“草民，从未弃城！”
“你！”一人道：“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皇上，依臣看来，此人——”
话音未落，征平帝抬手，指了指朝堂大殿上的牌匾，道：“林玠，你可认得这上面的字？”
顾临抬起头，匾上黑底金字，却不是前朝挂的“正大光明”匾，而是“允执厥中”四字。
“草民知晓，允执厥中，不偏不倚，秉持中正之道。”
征平帝颔首，“所以既有人肯为你击鼓鸣冤，朕也应当秉持公正，给你把话说完的机会。”
此言一出，便不再有朝臣阻挠，无论林玠说什么，终有一死，或早或晚罢了，皇上既有心让他说完，那便让他说，就不信他还能说出花儿来。
顾临抬起头，“当年远化濒临陷落，我父陨于阵中，我暂摄将军一职，曾经的恩师韩正清在军中任监军，他邀我夜谈，在饭菜中下药将我送离了远化，醒来时已在百里之外，待我赶回军中已是三日后，我弃城而逃的消息不胫而走，远化将破……”
他字字句句，揭开陈年疮疤，听得殿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征平帝沉声，“你便逃离了远化？”
“并非。”顾临不卑不亢道：“我赶回后投身战场，但军心已乱，无法再度集结，无力……回天……”
他吐出最后几字，朝堂上一阵静默。
征平帝道：“你既指认韩正清，那便带他上殿对峙。”
言罢抬了抬下巴示意，大理寺卿周伯言手持口供出列盘问。
“林玠。”
“草民在。”
“你既说你投身战场，又是如何得以生还？”
顾临眼眶发热，还能清晰地想起几名士兵将他牢牢在身下，流着血向他托付家人的场景。
他沉默须臾道：“军中袍泽怜我年幼，以身为盾，保我生机。”
此言一出，在场百官重新去审视眼前的这个人，好像所有人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八年前，林玠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周伯言正要继续继续盘，就有一名大臣斥责道：“一派胡言！林玠，你既言袍泽庇佑，留得生机，然你身为将军，食君之禄，担国之危，战场上军旗未倒，战鼓犹鸣，合该马革裹尸血溅黄沙，怎有颜面苟且归来？”
顾临忽然看向那人，目光如刃，“我若身死，真相何存于世？往后是非黑白颠倒，忠奸难辨，烈士蒙冤，你担得起吗？”
“哼！”那人冷笑一声，“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想要保命罢了。”
“我林玠不惧死！”顾临狠狠的盯着他。
“那你怎么还活着？！”
“敢问阁下可曾上过战场？亲历刀剑无眼血肉横飞吗？”顾临身体一动，锁链哗啦啦作响，立即有侍卫押着他趴伏在地上，他面颊贴着地面，奋力偏过头继续说。
“一兵倒下，绝非一人殒命那般简单，关联的是一户户翘首盼归的家人。家中老父母没了倚仗，余生在孤苦中煎熬，幼子没了爹，家中生计断绝。此般境遇绝非个例！放眼望去战火燎原之处全是这样破碎的家庭。”
字字泣血，昭明殿彻底安静下来。
那名大人张了张口，一时竟没找到反驳的理由。
周伯言沉声，“如此又与你何干？”
“对，与你何干？”那名大人总算找回些颜面，“遗属自有朝廷抚恤，与你何干？”
顾临放弃了挣扎，他侧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
御前太监拂尘一甩，尖着嗓子怒斥道：“大胆狂徒！大殿之上，岂容你这般肆意嬉笑。”
顾临抬起眼，反问道：“抚恤，真的有吗？”
“如何没有？我大启将士——”
话音戛然而止，那名大臣猛然意识到什么，谨慎地抬眼看了看龙椅上的征平帝，然后躬着身，慢慢退回了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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