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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七章渡魂津


清乾隆二十三年,运河沿岸涝灾连月不绝,沧州府吴桥县的护河汛兵已换了三拨。头一任是退伍的老把总,巡堤第三夜就没了踪影,只在河边寻着半截染血的蓑衣;第二任是个年轻力壮的农户,胆子大得敢夜里在堤上喝酒,却在第七天被人发现沉在河里,双手还死死攥着块青布;第三任更离奇,白日里还跟同僚说笑,入夜巡堤后便疯了,嘴里反复喊着“鞋,我的鞋”,最后一头扎进运河没了声响。

轮到周槐时,县丞周正明握着他的手,指节都泛了白,语气里满是无奈:“周兄弟,不是我逼你,实在是没人敢接这差事了。这黑风口的河邪性得很,夜里巡堤千万别贪多,听见水声变了调、或是见着不该见的东西,别回头,往防汛棚跑,记住了?”

周槐那时刚丧了妻,妻子是染了时疫走的,为了治病,他典当了家里最后一亩薄田,还欠了地主二两银子。如今他带着半大的儿子周小满,在城隍庙旁搭了间漏风的草棚,日子过得揭不开锅。护河汛兵虽凶险,却有每月二两银子的饷银,足够父子俩糊口,还能慢慢还债。他把县丞给的防汛铜锣揣进怀里,背上打了补丁的蓑衣,又摸了摸小满的头,沉声道:“在家等着爹,夜里别开门,听见啥动静都别应声。”

小满才七岁,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却懂事地拉着父亲的衣角:“爹,我跟你一起去,我能帮你敲锣。”

周槐鼻头一酸,把儿子的手掰开:“乖,防汛棚里冷,你身子弱,待在家里才安全。爹早去早回。”

黑风口是运河这段最险的地界,河面窄,水流急,两岸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老人们说,这底下沉着万历年间翻的漕运船,船里装着给藩王的岁贡银,还有二十七个船工的性命。当年官府派了人打捞,捞上来的只有三具泡得发胀的尸体,之后再没人敢下水,那船就陪着船工的魂儿,在河底待了近百年。

周槐第一夜巡堤,天就阴得厉害,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颗星星在云缝里闪着微光。河面泛着青黑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连水声都透着股寒意,“哗啦啦”的,不像水流,倒像有人在水里拖拽东西。他紧了紧蓑衣,手里握着防汛用的铁叉,叉尖在微光下泛着冷光。按规矩,每巡半里地就要敲一次锣,一是报平安,二是吓退野物。他举起锣槌,刚要敲下去,却听见芦苇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草叶在走。

“谁在那儿?”周槐喝了一声,铁叉横在胸前。这时候不会有渔民来,更不会有百姓夜里在堤上闲逛。

芦苇丛分开,钻出个穿蓝布衫的妇人。那妇人梳着双丫髻,鬓边插着朵褪色的绢花,脸上白得像涂了厚厚的粉,连嘴唇都没点血色。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青布,走路时轻飘飘的,裙摆扫过芦苇,竟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兵爷莫怕,”妇人声音软得像棉花,细细柔柔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意,“我男人在下游撑船,夜里要过黑风口,我来送些吃食给他。”

周槐瞥了眼河面,夜里行船本就犯忌讳,黑风口更是没人敢来——水流急,暗礁多,稍不留意就会翻船。他刚想劝两句,妇人却已提着篮子往河边走,脚步快得不像常人。周槐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盯着妇人的背影,突然看见青布被风掀开一角,里面竟不是馒头、咸菜,而是几双绣着缠枝莲的布鞋,鞋尖还滴着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姑娘,夜里行船危险,你还是……”周槐话没说完,妇人突然转过身来。这一转身,吓得他手里的铁叉差点掉在地上——妇人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皮肤下的血管像黑色的虫子,清晰可见。她的眼窝深陷,黑洞洞的,没有眼球,只有两行黑水从眼眶里淌出来,顺着脸颊滴在蓝布衫上。她张开嘴,嘴里满是浑浊的河水,还夹着几根水草:“兵爷,你见了我的鞋吗?红绣鞋,绣着并蒂莲的……我找了好多年了……”

周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铁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跳进了水里,可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往防汛棚跑。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有无数人在喊他的名字,芦苇叶刮在脸上,又疼又痒,可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直到冲进防汛棚,关上木门,他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的衣服全被冷汗浸透了。

防汛棚是用木头搭的,四处漏风,角落里堆着些干草,中间放着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用来取暖的炭盆,只是炭盆里早就没了火星。周槐靠在门上,心脏还在狂跳,他想起那妇人的模样,想起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从怀里摸出干粮,是两个硬邦邦的窝头,可他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最后只好又塞回怀里。

第二天天亮,周槐才敢打开门。外面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芦苇丛照在堤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走到昨天掉铁叉的地方,铁叉还在,只是叉尖上挂着半块蓝布,正是那妇人衣衫上的料子。蓝布湿漉漉的,还带着股河水的腥气,他用树枝挑起来,却发现布上还缠着几根头发,头发又黑又长,像是女人的。

他不敢多待,捡起铁叉就往城隍庙走。快到草棚时,就看见小满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破碗,正踮着脚往路上望。看见周槐,小满眼睛一亮,跑了过来:“爹,你回来了!我煮了粥,就是有点稀。”

草棚里飘着淡淡的米香,锅里的粥确实稀得能照见人影,可周槐却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喝着粥,看着小满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暗暗发誓,就算这黑风口再邪性,他也要撑下去,不能让儿子跟着他受苦。

可自那以后,周槐夜里巡堤就总撞见怪事。有时是芦苇丛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哭得肝肠寸断,可他一靠近,哭声就消失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腥气;有时是水面上漂着半只绣鞋,红底白花,正是那妇人找的红绣鞋,可他刚想伸手去捞,绣鞋就沉了下去,再也不见踪影;还有一次,他巡到黑风口中段,看见河面上浮着个木盆,木盆里坐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娃娃的脸白得像纸,眼睛却黑得发亮,正对着他笑。那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周槐记着县丞的话,只当没看见,敲着锣快步走过,可那娃娃的笑声却像粘在了他身上,跟着他走了半里地,直到进了防汛棚才消失。

周槐日渐消瘦,眼窝深陷,脸色也变得蜡黄。夜里他总做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运河里,无数双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腿,把他往河底拖,河底有艘残破的漕运船,船里伸出无数个脑袋,个个青面獠牙,喊着“来陪我们”。每次从梦里惊醒,他都浑身是汗,再也睡不着,只能坐在防汛棚里,盯着门外的黑暗发呆。

小满见父亲越来越憔悴,夜里总听见他在梦里喊“别抓我”,心里很是担心。这天晚上,周槐正要出门,小满突然抱住他的腿:“爹,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怕。要是有坏人,我还能帮你喊人。”

周槐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儿子是担心他,可他更怕儿子出事。他蹲下来,摸了摸小满的头:“乖,爹没事,就是最近没睡好。你在家等着,爹给你带糖吃。”

“我不要糖,我就要跟你一起去。”小满说着,眼圈就红了,“我听王阿婆说,前几任汛兵都没了,我怕……我怕爹也不回来。”

周槐心里一紧,他知道瞒不住儿子,只好叹了口气:“好吧,你跟我去,但是到了防汛棚,你就得待在里面,不许出来,不许出声,知道吗?”

小满用力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听话。”

那天夜里,月亮很圆,把河面照得像铺了层白霜。周槐牵着小满的手,慢慢走在堤上,小满紧紧攥着父亲的手,小脸上满是紧张,却没敢说话。到了防汛棚,周槐生了堆火,把小满安置在干草堆里:“你在这儿等着,爹巡完这半里地就回来,别乱跑。”

小满点点头,看着父亲走出防汛棚,消失在黑暗里。

周槐巡到黑风口中段,刚敲了一声锣,就听见防汛棚方向传来小满的哭声。那哭声凄厉得像被什么东西咬了,周槐心里一紧,拔腿就往回跑,铁叉都扔在了路上。他跑得飞快,芦苇叶刮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可他顾不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满不能出事。

刚到防汛棚门口,他就看见一个黑影抓着小满的胳膊,想把他往门外拖。那黑影很高,浑身湿漉漉的,身上的水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滩黑水。它的脸藏在黑暗里,只能看见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像夜里的狼。

“放开我儿子!”周槐嘶吼着,抄起门边的铜锣,狠狠砸在黑影的头上。铜锣“哐当”一声,震得他耳朵发麻,黑影惨叫一声,松开小满,转过身来。这时候周槐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人,是个水鬼——它的皮肤青灰色,膨胀得像泡发的馒头,身上还缠着水草,手里拿着一根铁链,铁链上锈迹斑斑,还沾着些碎肉。

水鬼恶狠狠地盯着周槐,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你占了我的地方,还敢打我?我要你们父子俩,都去河底陪我!”

说着,水鬼就扑了上来,周槐侧身躲开,抓起身边的柴火,狠狠砸在水鬼身上。柴火断了,水鬼却没受伤,反而更凶了,伸出爪子就往周槐脸上抓。周槐抱着小满,一步步往后退,眼看就要被逼到河边,突然想起怀里的铜锣,他再次举起铜锣,狠狠砸在水鬼的头上。

“哐——”

铜锣发出一声巨响,水鬼像是怕这声音,惨叫一声,化作一团黑水,钻进了地下。地上的黑水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股刺鼻的腥气。

小满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周槐的脖子,哭着说:“爹,它说……它说这防汛棚是它的家,我们占了它的地方,要我们赔命……它还说,河里有好多它的同伴,都在等着我们……”

周槐抱着小满,看着黑漆漆的河面,突然想起县丞说过的话:“这河底下沉着漕运船,船里有官银,也有怨气。当年捞船的人,没一个活着上来的。”他这才明白,那些老汛兵不是失踪,是被水鬼害了;那些传闻也不是吓唬人,是真的。这黑风口的水鬼,是真的要索命。

第二天,周槐没去巡堤,而是带着小满去了县衙。他想辞了汛兵的差事,就算日子再苦,也不能拿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县丞周正明见了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你看看吧,这是前几任汛兵的名字,后面画红圈的,都是没了的。”

周槐接过纸,上面的名字他大多听过,除了头三任,还有几个他没见过的,后面都画着红圈。县丞接着说:“不是我不让你走,是这河不让。你已经见了水鬼,还跟水鬼结了仇,要是你走了,它们会缠上你和小满,到时候别说城隍庙,就是官府,也护不住你们。”

周槐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他看着小满,小满正躲在他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县丞。他知道县丞没骗他,水鬼既然能找到防汛棚,就一定能找到城隍庙的草棚。

“那……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父子俩,就只能等着被水鬼害死吗?”周槐的声音带着颤抖。

县丞沉默了片刻,说:“也不是没办法。下月十五是河神诞,你备些祭品,去河边祭拜河神,再把当年漕运船的船钉捞上来一根,钉在防汛棚门口。那船钉是当年造船时用的,沾了工匠的血,能镇住怨气,或许能保你们平安。”

“船钉?可漕运船在河底,我怎么捞?”周槐问。

“我认识一个老渔民,他会潜水,你去找他,或许他能帮你。”县丞说着,写下一个地址,“不过你要记住,捞船钉的时候,千万别碰船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官银,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槐接过地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谢过县丞,带着小满离开了县衙。

接下来的日子,周槐开始准备祭品。他花光了攒下的饷银,买了猪头、糕点、香烛,还买了一身新的蓝布衫,用来祭拜河神。他又按照县丞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老渔民。老渔民姓赵,头发都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听周槐说明来意后,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黑风口的河底邪性得很,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差点没上来。不过你是为了儿子,我就帮你这一次。”

赵老渔民给了周槐一套潜水的工具,是用猪膀胱做的气囊,还有一根长长的管子,能用来换气。他还叮嘱周槐:“下水后,别说话,别睁眼乱看,摸到船钉就赶紧上来。要是感觉有东西抓你,就往气囊里吹气,或许能吓走它们。”

转眼就到了河神诞的前一天。周槐带着潜水工具,还有小满,来到了黑风口。他本来不想带小满,可小满说什么也要跟着,说要在岸边等着他,帮他看着工具。周槐拗不过,只好答应。

赵老渔民已经在河边等着了,他帮周槐检查了潜水工具,又在他身上绑了根绳子:“我在岸边拉着绳子,你要是有事,就拉三下绳子,我马上把你拉上来。”

周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穿上潜水工具,慢慢走进河里。河水很凉,刚到膝盖,就觉得刺骨的冷。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河水没过胸口,才打开气囊的阀门,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水里。

水下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阳光透过水面,照出一点点光亮。周槐按照赵老渔民的叮嘱,闭着眼睛,只用手摸索。河水很浑浊,他的手能摸到河底的淤泥,还有些水草缠在他的胳膊上,像无数双小手。他心里很害怕,可一想到小满还在岸边等着他,就又有了勇气。

不知道摸了多久,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一艘残破的船骸。船骸的木板已经腐烂了,上面长满了青苔,还有些鱼虾在船骸里钻来钻去。他知道,这就是那艘漕运船。

他钻进船骸里,里面积满了淤泥,他用手扒开淤泥,果然摸到了几根锈迹斑斑的船钉。船钉很粗,比他的手指还粗,上面还沾着些黑色的东西,不知道是锈还是血。他抓住一根船钉,用力往上拔,可船钉嵌得很紧,他拔了好几次,都没拔下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脚踝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东西很冷,滑溜溜的,还带着股腥气。他心里一惊,想低头去看,可水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用力挣扎,可那东西缠得很紧,像铁链一样,把他的脚踝勒得生疼。

他想起赵老渔民的话,赶紧往气囊里吹气,希望能吓走那东西。可没用,那东西反而缠得更紧了,还把他往船骸深处拖。他的手还抓着船钉,被拖得在淤泥里划出一道痕迹。

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他听见水面上传来小满的喊声:“爹!爹你怎么了?赵爷爷,我爹怎么还不上来!”

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喊着。赵老渔民攥着绳子的手猛地一紧,他感觉到绳子那头传来一阵剧烈的拉扯,不是约定好的“三下信号”,而是带着绝望的拖拽。“不好!”赵老渔民脸色骤变,急忙招呼岸边几个帮忙的渔民,“快!拉绳子!把人往上拽!”

几个渔民合力拽着绳子,绳子绷得笔直,像是底下挂着千斤重物。小满扑到河边,盯着黑漆漆的水面,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嘴里反复喊着“爹”。就在绳子快要拉到岸边时,突然“啪”的一声断了!

赵老渔民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完了,被底下的东西缠上了……”

小满像是没听见,他抓起岸边那把用来割芦苇的镰刀,就要往水里跳。赵老渔民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孩子!你不能去!下去就是死!”

“我要救我爹!我爹还在下面!”小满拼命挣扎,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指甲都抠进了赵老渔民的胳膊里。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翻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水花“哗啦”溅起三尺高。紧接着,一个身影从水里冒了出来,是周槐!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锈迹斑斑的船钉,船钉上还缠着几缕黑色的头发,他的脸上、胳膊上全是划痕,鲜血混着河水往下淌,嘴唇冻得发紫,却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爹!”小满挣脱赵老渔民的手,扑到河边。赵老渔民赶紧和几个渔民一起,把周槐拉上了岸。

周槐刚一上岸,就瘫倒在地,指着水面,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官……官服水鬼……缠我……要抢船钉……”

众人往水里看,只见漩涡慢慢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那河底的东西,显然还在盯着他们。

赵老渔民给周槐裹上干衣服,又灌了几口烈酒,周槐才慢慢缓过劲来。他看着手里的船钉,想起刚才在河底的遭遇——那穿官服的水鬼,指甲又长又尖,几乎要戳进他的脚踝骨里,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还我船钉!还我官银!”,若不是他拼尽全力,把船钉往水鬼的胸口刺去,恐怕真的就永远留在河底了。

第二天就是河神诞。周槐按照县丞的嘱咐,在河边摆上祭品,点燃香烛。他把那根船钉放在供桌上,对着河面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着:“河神大人,晚辈周槐,为护家人,不得已惊扰河底亡灵,今以祭品祭拜,求大人庇佑,让我父子俩平安度日。”

香烛的烟袅袅升起,飘向河面。奇怪的是,平时总刮个不停的风,今天竟停了,芦苇也不再“沙沙”作响,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周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河神显灵,接纳了他的祭拜。

他拿起船钉,回到防汛棚,找了把锤子,把船钉狠狠钉在防汛棚的木门上。船钉刚一钉进去,就听见“滋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烫到了,紧接着,一股黑烟从门缝里冒出来,还带着股焦糊的腥气。

“爹,这是什么味道?”小满捏着鼻子,躲在周槐身后。

周槐也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防汛棚里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些。他摸了摸船钉,还是冰凉的,却像是有一股力量,在守护着这个小小的棚子。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太平了。周槐夜里巡堤,没再听见女人的哭声,也没看见漂在水面的绣鞋和木盆。他以为船钉真的起了作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他没注意到,防汛棚门口的船钉,每天夜里都会渗出一点点黑血,顺着门板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天亮后又消失不见。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里,月亮被乌云遮住,黑风口一片漆黑。周槐巡完堤,回到防汛棚,刚推开门,就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他举起油灯,往里一看,吓得手里的油灯“哐当”掉在地上,油洒了一地,火苗瞬间窜了起来。

防汛棚里,挤满了水鬼!有穿蓝布衫的妇人,有穿官服的男子,还有那个穿红肚兜的娃娃,甚至还有前几任汛兵——老把总少了一条胳膊,农户的肚子鼓鼓的,像是灌满了水,疯了的汛兵手里还攥着块青布。它们个个青面獠牙,眼里冒着绿光,浑身淌着水,把小满围在中间。

小满被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挡在干草堆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柴火:“别碰我爹的东西!”

“东西?这防汛棚是我的!这黑风口是我的!你们占了我的地方,还杀了我的护卫,今天,就要你们父子俩偿命!”穿官服的水鬼走了出来,他的胸口有个黑洞,正是上次被周槐用船钉刺中的地方。

周槐抄起门边的铁叉,冲了进去:“放开我儿子!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来?好啊!”官服水鬼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其他水鬼纷纷扑了上来。周槐拿着铁叉乱刺,可水鬼根本不怕,铁叉穿过它们的身体,却伤不到它们分毫。很快,周槐就被水鬼缠住了,它们的手冰冷刺骨,抓得他胳膊生疼。

“爹!”小满哭喊着,拿起柴火就往水鬼身上打。可柴火刚碰到水鬼,就“滋啦”一声烧了起来,小满的手也被烫伤了,起了几个水泡。

就在这时,防汛棚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走了进来,浑身覆盖着青黑色的鳞片,头上长着两只弯曲的犄角,眼睛像两盏灯笼,照亮了整个防汛棚。是河神!

水鬼们见了河神,纷纷跪了下来,官服水鬼也收敛了凶气,低着头说:“河神大人,这两人占我领地,杀我护卫,求大人为我做主!”

河神没看他,而是盯着周槐,声音像打雷一样:“你可知,你拔的船钉,是镇住漕运船怨气的法器?船钉一拔,河底的怨气就会散开,不仅是黑风口,整个运河沿岸的百姓,都会遭殃!”

周槐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举动,竟闯下这么大的祸。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河神大人,晚辈不知,晚辈只是想保护儿子……求大人开恩,不要伤害百姓,所有过错,晚辈一人承担!”

河神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小满身上。小满虽然害怕,却还是挡在周槐身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河神叹了口气:“你护子心切,本神可以理解。但怨气已散,不是一句‘承担’就能解决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样吧,你替本神守着黑风口,用你的阳气,压制河底的怨气。只要你守在这里一天,怨气就不会扩散。若是你中途离开,不仅你和你儿子要死,这吴桥县的百姓,也会被怨气吞噬。”

周槐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这意味着他永远不能离开黑风口,永远不能和小满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他看着小满,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河面,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若是他走了,整个吴桥县的百姓都会遭殃,小满也活不成。

“好,我答应你。”周槐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我会守着黑风口,直到怨气消散的那一天。”

河神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那些水鬼瞬间化作黑烟,消失不见。防汛棚里的寒意也消散了,只剩下那根钉在门上的船钉,还在泛着冷光。

“爹……”小满扑到周槐怀里,放声大哭。

周槐抱着儿子,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命,就和这黑风口绑在了一起。

从那以后,周槐成了黑风口最久的护河汛兵。他每天夜里巡堤,敲着铜锣,声音传遍整个运河。有人说,他见过周槐在河边跟水鬼说话,那些水鬼不再害人,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也有人说,他怀里总揣着一根船钉,走到哪里都带着,用来压制怨气;还有人说,每到月圆之夜,就能看见河神出现在水面上,和周槐说说话。

小满渐渐长大了,从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少年。他没有离开黑风口,而是在岸边搭了间房子,每天给父亲送吃的,帮父亲打理防汛棚。他知道,父亲守在这里,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整个吴桥县的百姓。

每年河神诞,小满都会和父亲一起,在河边摆上祭品。周槐会对着河面磕三个响头,嘴里念着:“河神大人,晚辈周槐,已守黑风口十年。怨气未散,晚辈会继续守下去,护百姓平安。”

有一年,吴桥县来了个新的县丞。新县丞听说了周槐的事,特意来黑风口看望他。新县丞问周槐:“周老丈,你守在这里十年,不觉得苦吗?不后悔吗?”

周槐望着河面,河面平静无波,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淡淡的银光。他笑了笑,说:“苦是苦,可看着百姓们能平安度日,看着小满能好好活着,就不觉得苦了。后悔吗?或许有过,可若是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新县丞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壶酒:“周老丈,您是吴桥县的英雄。”

周槐接过酒,喝了一口,酒液辛辣,却暖了他的身子。他看着远处的灯火,那是吴桥县百姓家的灯光,亮堂堂的,像无数颗星星。他知道,只要他守在这里,这些灯光就不会熄灭。

可没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周槐坐在防汛棚里,看着门上的船钉,总会想起第一次巡堤时遇见的那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想起那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想起河神说的话。他知道,怨气没有那么容易消散,他可能要守一辈子,甚至下辈子。

有一天夜里,周槐巡堤回来,发现小满不在房子里。他心里一紧,四处寻找,最后在河边找到了小满。小满正对着河面发呆,手里拿着半只绣鞋,那绣鞋红底白花,正是当年漂在水面上的那只。

“小满,你怎么在这里?这绣鞋是哪里来的?”周槐走过去,声音有些颤抖。

小满转过身,眼里满是泪水:“爹,我刚才在河边看见一个妇人,她给了我这只绣鞋,说……说她等了好久,终于有人能替她了。爹,她是不是要带你走?”

周槐心里一沉,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摸了摸小满的头,笑着说:“傻孩子,爹还没看着你成家立业,怎么会走呢?这绣鞋,就是个普通的鞋子,别多想。”

可周槐心里清楚,那妇人是来接他的。他的阳气,已经快耗尽了,再也压制不住河底的怨气了。

三天后的一个夜里,黑风口刮起了大风,芦苇“沙沙”作响,像是在哭泣。周槐像往常一样,背着蓑衣,揣着铜锣,去巡堤。小满想跟着他,却被他拦住了:“在家等着爹,爹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周槐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小满在河边找到了父亲的蓑衣,蓑衣上沾着些黑血,还有那根他随身携带的船钉。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没有风,也没有浪。

小满知道,父亲走了,去了河底,继续守着那艘漕运船,守着那些怨气,守着吴桥县的百姓。

后来,小满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成了黑风口的护河汛兵。他每天夜里巡堤,敲着父亲留下的铜锣,声音传遍整个运河。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守在这里,这里这么凶险。

小满望着河面,说:“我爹在这里,百姓们也需要有人守在这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爹湿了鞋,我就替他继续走下去。”

每年河神诞,小满都会在河边摆上两份祭品,一份给河神,一份给父亲。他会对着河面磕三个响头,嘴里念着:“爹,我会守好黑风口,守好吴桥县的百姓,您放心吧。”

河面上,偶尔会漂起半只绣鞋,或是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像是在回应他。

而那根锈迹斑斑的船钉,依旧钉在防汛棚的门上,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依旧泛着冷光,守护着黑风口,守护着运河沿岸的百姓,也守护着一段关于责任与守护的传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湿了的鞋,一旦穿上,便成了一辈子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直到怨气消散,直到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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