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纸钱飞进东风里(上)
暮色如墨,一点点浸染了金陵城的天空。
昔日南唐的西都皇宫,早已沉寂得可怕,宫道上再看不见往来穿梭的宫女宦官,甚至连兵士都无,全城上下,都空旷的过分。
殿门被人缓缓推开,发出的声响打破了这片死寂。
假李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落在积了薄尘的地面上,扫视了下两侧略显黯淡的明黄帷幔,以及那些空空如也的鎏金灯架,脸色面无表情,最终看向大殿尽头那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宝座。
他便如此站在殿门内的阴影里,静静望着。
夕阳最后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却恰好只停留在丹陛之下,未能触及那方御座,使得龙椅反而陷在更深的昏暗中,轮廓模糊。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既无悲戚,也无狂怒,只有一种莫名的专注。
良久,他才挪动脚步,不疾不徐的穿过大殿,踏上丹陛。站在龙椅前,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扶手,感受着上面细微的雕花纹路,仿佛在触摸一件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仪式。
这时候,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由远及近,在殿外还略略停顿了一瞬,像是有人在交谈,但旋即,殿门就被人更用力的推开。
旋即,便见身着甲胄的徐温第三子徐知询快步闯入殿内,其人将兜鍪抱在肋下,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角,甲胄固然齐整干净,但整个人却莫名透着一股狼狈感。
他一眼就看到了丹陛上的假李,不由得愣了一下,脚步也随之顿住。
自半月前李茂贞顺海南下于苏州登岸复而奇袭常州、曲阿、句容,一口气直接兵临金陵城下至今,金陵虽未被封死,但凭借吴越策应,李茂贞要想封锁金陵城中的守军向外逃遁,还是容易的。
而金陵虽是西都,但当初黄头军被徐知训调走后,城中驻军便已不多,故负责留守金陵的徐知询在突围不成后,只能日夜苦守,祈祷扬州亦或徐温的主力能够及时回师驰援。
好在最终结果终究没让徐知询苦等,果然等来了回师的援军……
只是援军既然入城,他却没见到假李的身影,待下面的人禀报,他才知道假李入城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来与他商讨守城亦或突围的策略,而是入了皇宫?
他起初还不相信,直至亲自寻来,才瞬时一愣。
徐知询当然知道这支由假李带来的‘援军’,与其说是援救,不如说是溃逃至此。而其父徐温的主力远遁鄱阳,音讯渐稀,近来几道语焉不详的指令,也已让他知道自己连同这金陵城,都已被徐温视为用以拖延北军锋芒的弃子。
所以,假李没有随徐温一同“转进”,反而亲自领兵回援金陵而来,才确实让徐知询大喜过望,虽不知假李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但这或许……是他徐知询最后的机会。
他又不是傻子,凭什么非得留在金陵当弃子?
于是,徐知询也顾不得恼怒假李莫名跑到这皇宫大殿来感怀的脑残行为了,抬手止住身后的随从,当即几步跨到丹陛之下,也顾不得全礼,只是微微躬身便焦急道:
“陛下!你怎么还在这里?知你入城,北军合围在即,城破只在旦夕!此地已成绝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也顾不得假李没有回话,像是要说服对方,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当即语速更急道:
“臣已在秦淮河备好了快船,引火之物也已分置各门要道。待北军入城,趁其立足未稳、忙于扑救之际,臣愿率死士护佑陛下,杀出重围!只要入了长江,顺流直下,不日便可出海。届时,闽地、夷洲,乃至南洋诸岛,何处不能容身?陛下身负江南人心,何愁没有卷土重来之机?”
其人一边言语,一边死死盯着假李的背影。
徐知询很是清楚,自己虽被徐温当作弃子,但依照自己当初在淮南、江南所行之事,若是投降落在北朝手中,纵使有生路,只怕今后也是如贱狗一样活,更别说徐温如果继续在南面折腾,恶了萧砚,自己早晚也得死。
既然如此,还不如抓住眼前这尚有几分名分的“皇帝”,只要突围成功,以其为凭,或可在海外搏一线生机,最不济,也能作为投靠他人的进身之阶。
而听闻徐知询之言,假李却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见他有所反应,徐知询心下一喜,连忙趁热打铁,拱手再道:“陛下放心,臣拼死也护得陛下杀出重围!”
不料,却见假李先是嗤笑一声,而后便淡淡道:“朕乃天子,既承社稷,便是江山在,朕在;江山亡,朕亦在。”
他顿了顿,看着徐知询愕然的神色,语气淡漠得听不出情绪:“岂有帝王弃国都、别社稷,效那流寇奔窜之理?徐卿若欲觅生路,自便即可。这金陵城,朕是不会弃的。”
闻及此言,徐知询脸上的表情再度僵住,他茫然了下,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而后,他眨了眨眼,惊愕的看着假李,仿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或是考验他的痕迹。
与城共存亡?
开什么玩笑?在这大厦将倾,所有人都想着如何逃命的时刻?
妈的,徐知询瞬间明白假李这厮为什么要回来了,感情此僚竟是还没过够皇帝瘾是吧?!
这人不是疯了,就是彻底魔怔了。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猛地冲上徐知询头顶,电光火石间,他按着腰间剑柄就要有所动作,但突然又想到守在殿外的镜心魔等人,好吧,强行将这冥顽不灵之徒绑走的可能也没了,若生冲突,反误了自己性命。
罢了!
一股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和莫名其妙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徐知询,跟一个疯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再多费唇舌,不过是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而已。
不过转头一想,既然假李不可理喻,那又何妨让他留在这里,成为吸引北军注意的靶子,为自己最后多争取哪怕一刻的时间?
一念至此,徐知询心中那点残存的纠结也顿时烟消云散了,当即不再耽搁,只是潦草的抱了抱拳,不耐烦道:“既如此,陛下且保重。”
说完,不等任何回应,其人便霍然转身,径直大步离去,只片刻之后,大殿就重新恢复了寂静。
假李静静站着,直到徐知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他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却是直接坐在了龙椅之上。
椅背很高,靠上去并不能带来什么舒适感,于是他将双手放在扶手上摩挲着,眯了眯眼,唤道:“镜心魔。”
镜心魔趋步走进来,躬身垂首:“陛下。”
假李平视着前方空荡荡的大殿,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既能安然引朕入城,想必,他此刻也在这金陵城中了吧。”
镜心魔便恭顺应道:“大帅确已抵达。”
“哦。”假李应了一声,并不意外。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声音低沉了些,“他现在在何处?”
镜心魔当即侧身半步,微微抬手作引路状,回道:“大帅想必也正在等候陛下。陛下若欲一见,小奴即刻引路。”
不料假李却轻轻笑了一声,身子更是动都没动,依旧稳稳坐在龙椅之上。
镜心魔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假李已然闭上了眼睛,头颅微仰,靠在那椅背上,像是在对镜心魔说,又像是在这空寂的大殿里自言自语,徐徐道:
“自当年藏兵谷一别,我辗转汴梁,蛰伏凤翔,远遁草原,离乱太原,又飘零至这金陵……数年风霜,几度生死。如今这般模样,狼狈如丧家之犬,如此相见……岂非徒惹他嗤笑,更觉我不成器?”
他顿了顿,不等镜心魔回应,便睁开眼,语气忽然一转,决断道:“去找!寻一件颜色最正的赭黄袍来,还有冀善冠。”
镜心魔似乎愣了一下,抬起头,在这仓促败退之际,执着于这些形式?
但他马上就隐约明白了假李的心境,遂也没有多问,只是迅速垂下眼帘,应道:“是。”
很快,一件略显陈旧的赭黄色常服袍被恭敬呈上,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顶乌纱折上巾的冀善冠。金陵是西都,并没有备龙袍,所以在这落魄之际,确已是能寻到的最接近帝王常朝仪制的服饰了。
假李站起身,就在那龙椅之前,张开双臂。
镜心魔沉默了下,上前,为他褪去身上那件略显狼狈的戎袍,然后将那件赭黄袍为他穿上,系好衣带。最后,为他正了正头上的冀善冠。
假李全程配合着,下颌微抬,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任由镜心魔摆布,仿佛正在进行一项无比庄重的典礼。
更衣完毕,他再次坐回龙椅,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那赭黄袍的下摆自然垂落。
“去,将李星云和张子凡,带来。”
镜心魔这次是真的有些愕然了,他迟疑了一下,谨慎道:“陛下,此刻见他们……”
他话未说完,假李的目光便倏的扫了过来:“怎么?是我使唤不动你了,还是说……他们二人,当下已不在你掌控之中?莫非,他已被人先一步带走了?”
镜心魔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没过太久,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李星云和张子凡被人先后带了进来。
两人显然都经历了一番波折,衣衫有些凌乱,面色也带着疲惫。踏入这空旷大殿,他们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对方,刹那间,两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不管如何,前后波折月余,至少对方都还安然无恙。
但这份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当他们看到高踞龙椅,一身赭黄袍的假李时,都下意识的警惕起来。
假李斜倚在龙椅上,目光先是饶有兴致的扫过面带警惕的张子凡,随即又转回,一寸寸打量着李星云,仿佛在欣赏两件有趣的物件儿。
见他久久不语,只是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目光逡巡,张子凡眉头紧锁,上前半步,似乎想要打破这僵持。
也就在这时,假李却也忽然开口,压过了张子凡尚未出口的话:“李星云,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心头,不吐不快。”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观察李星云的反应。
李星云迎着他的目光,耸了耸肩:“我又没堵你的嘴。”
“有意思。”
假李支起一条腿踩在龙椅上,道:
“你对于‘我要替你去死’这件事,是真的懵然不知,浑然不觉其间的因果……还是说,你其实心知肚明,只是…故作不知?”
李星云眉头微微蹙起。
而假李也仿佛不需李星云回答,亦根本不容试图开口的张子凡乃至一旁眼神微变的镜心魔有任何打断的间隙,便已继续连绵道:
“若是前者,你当真一无所知。那我倒是…有几分莫名的欢喜。至少证明,他袁天罡,算计一生,摆布众生,连你这所谓的‘正主’都毫不感念,他这番苦心,他这盘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大棋,岂非从一开始,就透着几分可笑与悲凉?若能因此寒了他的心,倒也不错。”
镜心魔脸色剧变,上前一步,却听李星云沉声道:“让他说!”
而假李也显然没有理他们,只是悠哉游哉的继续道:
“但若是后者……你若早已洞悉这其中的关节,明了我这替身最终的宿命,却还能摆出这般超然物外的姿态,心安理得看着旁人替你承担这称帝的因果,背负这亡国的骂名,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却又理所当然的享受着旁人替你铺就的,或许能让你金蝉脱壳的退路……
李星云,那你这份深沉的心机,这般理所当然的承受,与我这个你眼中不择手段的‘替身’相比,又高尚得到哪里去?不过是你站在光里,我陷在泥中,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番话说的很是刁钻,李星云的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时哽住。
“你胡说八道!”张子凡猛的踏前一步,将李星云隐隐护在身后,脸上因愤怒而泛起潮红,“休要在此混淆视听!李兄他……”
而镜心魔更是在一旁听得悚然一惊,假李原来早就知晓其人的定位,但其人早不说晚不讲,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戳破袁天罡的布局,并动摇李星云的心境,分明是要釜底抽薪,要将李星云架起来。
他遂急忙上前制止道:“陛下!慎言!大帅那里……”
“住口!”
不料假李竟是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空旷的大殿。
他霍然从龙椅上站起,只是死死盯着镜心魔,脸上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猛然爆发,以至于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某种自尊的狂躁。
“我乃天子!受命于天,既承大统,昭告天下!岂有他不来见我,反要我卑躬屈膝、去谒见他的道理?!!”
声浪在殿宇梁柱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镜心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骇得脸色一白,竟有几分事态开始不受控的失措感,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脑中念头急转。
而张子凡也被这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李星云脸色发白,攥紧了拳,迎着假李嘲讽的冷笑,猛然抬头。
不过就在他仿佛要接下什么言语的时候,便听一声叹息从外间传来,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天下至苦,莫过于心囚于执,局陷于死。阁下心有郁结,意有不平,实属常情。”
这声音很是平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殿内几人俱是一震,齐齐循声望向殿门方向。
只见殿门再度被人缓缓推开,门外昏暗的光线流淌进来,映出一个看起来略显普通的中年人身影。
“不过,当初阁下明知此局已是绝路,却仍执意入局,争这片刻帝王荣光,演这终落幕大戏,又岂能不知自食恶果的道理?然这绝路终究由星云而起,阁下若想由他承担其一,也并无过错,所以这份委屈与不甘,你既咽不下……”
其人缓步走入殿内,其他人如何反应不提,李星云却在看见这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后,只是骤然怔住,瞳孔放大,恍若不可置信又惊喜到了极点,只是下意识失声惊呼道:“师…师父!?”
阳叔子先是极快的扫了眼李星云,见他虽面色不佳但并无大碍,眼底深处微微一松,但也只是略略颔首,随即,便看向同样错愕愣住的假李,平静接完了最后一句:
“……老夫今日,便陪你一同咽下,又如何?”
——————
与此同时,金陵城外,北军大营,中军主帐。
马蹄声在辕门外止歇,锦衣卫四下散开警戒。萧砚未着甲胄,风尘仆仆,径直走向中军主帐。
早已出营迎接的李茂贞跟在他身后,却是一步上前,未让他人代劳,侧身掀开帐帘。
帐内烛火通明,映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倩影见萧砚入内,便缓步上前,盈盈下拜。
“罪人石瑶,叩见陛下。”
萧砚脚步未停,走到主位坐下,随手将马鞭搁在案上,这才抬眼,平静看着石瑶低垂的头顶。
李茂贞在一旁坐下,却是对眼前景象视若无睹。
萧砚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审视了石瑶片刻,才不紧不慢的轻笑开口。
“多年不见,天佑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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